云祥锦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雒仁金就是许家送不走的“瘟神”。

　　做衣服，看料子，挑三拣四，折腾个没完。

　　库房里还有十几匹存货，都是之前推掉的订单成品，花色素净，样式简单，都是裁剪男衣的上等货。

　　“难看！”

　　“老气！”

　　“太俗了！”

　　文子建带着伙计们忙来忙去，给雒仁金看花样，不敢得罪，也不敢怠慢。

　　雒仁金挑剔难缠，看什么都不顺眼，茶凉了又换上新的。

　　青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雒仁金正好看见，只对许韵声道：“六爷，你这丫鬟不会在我的茶里下毒吧？”

　　青鲤闻言又回头瞪了他一眼。

　　她还很想那么做来着，可惜，毒药太贵又不好买。

　　许韵声垂眸回应：“金爷别担心，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们从来不做。”

　　雒仁金勾唇：“那就好。”

　　又折腾许久，雒仁金终于选好了。

　　一匹古铜灯笼锦，一匹石青祥云锦。

　　云锦的剪裁，格外讲究，一剪子下错了，就是浪费。

　　雒仁金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仰起下巴，不耐烦道：“尺寸一定要合适，否则，还得重做。”

　　文子建皮笑肉不笑地应付：“金爷放心……”

　　云秀阁的裁缝都是外请的，活计都要拿出去做，完工后再送回来验收。

　　张裁缝匆匆刚来，待见雒仁金，登时吓了一跳，忙对文子建小声嘀咕：“二掌柜，这不是那位……这种人，我们可不敢招惹……”

　　文子建见他怕成这样，也是一脸无奈：“张爷，没人让你招惹他，你就过去给他量量尺寸。”

　　张裁缝犹犹豫豫，忙拿出随身携带的皮卷尺子，低着头走到雒仁金的身边：“这位爷，请您……”

　　“慢着！”

　　雒仁金懒得多看旁人一眼，只盯着许韵声：“六爷，你的诚意呢？”

　　许韵声豁出去了，想着把他早点打发走了，大家才能好好做事。

　　他接过张裁缝手里的卷尺，缓缓展开，站定在雒仁金的面前，轻声提醒：“请金爷展开双臂，伸直了。”

　　雒仁金垂眸看他：“少把那脏东西往我身上比划，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

　　他说的脏东西，就是那卷皮尺。

　　许韵声冷淡：“量尺寸，不用尺子用什么？”

　　雒仁金故意大声：“六爷自己想办法，你敢把那脏东西往我身上招呼，我直接踢断他的腿！”说完，伸出一指，指向旁边战战兢兢的张裁缝。

　　许韵声耐着性子，卷起皮尺，交给张裁缝，问道：“您帮我想个办法，目测可准？”

　　张裁缝慌慌张张，半响才道：“有法子，请六爷以手为尺，一拃算长，回头再量六爷的手，推算尺寸，也算靠谱。”说完，他还给许韵声学着比划了一个手势，大拇指和中指伸直伸开，横量桌面，持平挪动。

　　许韵声微微皱眉。

　　按拃来算，倒是无妨，可他实在不想碰雒仁金一下。

　　青鲤见状，忙自告奋勇：“六爷，奴婢来吧……”

　　她还未上前，雒仁金又发了话：“闲杂人等，离我远点。”

　　许韵声看了青鲤一眼，示意她没事。

　　他今儿就是来找事儿的，一定要让他尽兴而归啊。

　　许韵声深吸一口气，低头卷起袖子，整整齐齐，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

　　雒仁金看着他的手腕，邪邪一笑，好整以暇。

　　宽肩长臂，高高大大，结实得像堵墙。

　　许韵声抬起左手，指尖轻点在他的袖口，若有似无，全神贯注，认认真真：“一拃，两拃……”

　　他的动作很轻，微低着头，弯长的睫毛，随着一呼一吸轻轻颤动，犹如蝶翅轻盈，虚掩着那颗微不可见的朱砂痣。

　　雒仁金以为他不敢再靠近自己了，可他还是大大方方地过来了，眼转手起，不臭脸，不怒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前肩，宽三拃半，臂长，三拃三又之一。”

　　雒仁金装腔作势：“算准点，用心点。”

　　许韵声微微皱眉，视线故意侧开，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绕到他的身后，腰间的荷包晃动，带起一阵清清冷香。

　　雒仁金早就闻到了，心中更加鄙夷。

　　本事不大，猫腻不少，现在连女人家的东西都用上了。

　　“后肩，宽三拃三又之二……”

　　张裁缝点头记着，详详细细，稍顿，又想起什么似的，拿笔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对了，还有衣领。

　　许韵声重新站在雒仁金的面前，有过瞬间的犹豫，最后，还是抬手伸向他的脖颈，微凉的指尖，不小心轻触到那暴露在外的肌肤，恍然发觉，他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线，好像坠着什么，藏在里面。

　　短短一瞬，雒仁金反应极快，有些难以置信地和他对视一眼，目光锐利：“你干什么？”

　　许韵声无奈：“领口的尺寸也要算啊。”

　　这人，明知故问。

　　雒仁金听了以后，整张脸变得阴沉沉，莫名有种抗拒的情绪。

　　丝丝凉意，从他的指尖渗入他的皮肤里，急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也许是他的手太凉了，自己的感官太过敏锐，又满心厌恶，所以才会在一瞬间产生这样强烈的反应。

　　许韵声还未算完，忽见他的脖子上绷起一道道狰狞的青筋，不禁“啊”地一声，吓得收回了手。

　　怎么了？

　　乌黑的眸子，颤颤而动，亮晶晶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雒仁金莫名其妙地，毫无动机地，狠狠地推了许韵声的肩膀一把，含着三分狠劲儿。

　　“滚！”

　　许韵声哪里受得住，一下子跌坐在地，惹得众人惊呼。

　　“六爷！”

　　青鲤紧张不安，上前搀扶，怕他摔坏了自己。

　　许韵声暗暗吃痛。

　　雒仁金倏地翻脸，径直甩袖，扬长而去。

　　大家面面相觑，纷纷抱怨：“他也欺人太甚了，六爷陪着小心，招呼他这么半天，还要欺负六爷！”

　　许韵声慢慢起身，没多说什么，让大家都散了，各忙各的。

　　青鲤眼睛有点红红的，替六爷揉着双腿，心疼道：“这个该死的雒仁金！”

　　一来就动手动脚的，欺负人找晦气！

　　青鲤在心中已经默默诅咒了他一百遍。

　　许韵声顾不上生气，只觉困惑。

　　刚刚……他有点不对劲儿，青筋狰狞，不知是怒还是难受。

　　为什么他总是突然恼怒，没头没尾的。

　　“六爷，没事吧？”

　　“没事，不过摔了一下。”

　　青鲤忙又收拾东西，拿着那几块料子撒气：“拿去做抹布都好过便宜他。”

　　许韵声淡淡道：“衣服还是要照做的。”

　　“啊？”青鲤气急：“他才不配穿许家的衣服。”

　　许韵声垂眸：“尺寸都量得差不多了，而且，我都答应了。”

　　“六爷……”

　　“好了，给他就给他，免得他又过来找茬。”

　　…

　　静夜中，有人难以入眠。

　　斟酒一杯，却是迟迟未动。

　　忽地，门外有人轻笑，打破了这一室静谧。

　　“酒是拿来喝的，不是拿来看的。”

　　雒仁金抬眸，幽幽看去，冷言冷语：“这个时辰，你敢出宫？”

　　王陆海解开披风，含笑落座，先给自己斟了杯酒，解解渴：“我是什么身份，出来进去，最是容易。”

　　对外人来说，宫城戒备森严，如铜墙铁壁一般，然而，只要你是宫中的贵人，往哪儿走往哪儿去都是畅通无阻。

　　“你不是不喜喝酒吗？这么好的雅兴？”

　　雅兴？

　　雒仁金勾唇冷笑：“看到你，雅兴也变成扫兴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王陆海喝尽了酒，又起身道：“三日后，初选的结果就会出来，美云轩榜上有名，保你无忧。”

　　“等等。”

　　“嗯？”

　　雒仁金眸色一沉：“云秀阁呢？”

　　王陆海原本想走的，听了这话，又慢悠悠地坐了下来，睨着他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你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雒仁金越发不耐烦了。

　　“云秀阁的东西，本就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好，怎么能没有它的一席之地呢？”

　　雒仁金再度发话：“不行，我不许他入选！”

　　许韵声，他见了就烦。

　　“你说的不算。”王陆海也不给他面子，直截了当：“这是贵妃娘娘亲自挑中的，谁敢造次。”

　　“你在宫中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一点小动作都弄不了！”

　　“公私要分明。”王陆海笑了笑，故意强调：“娘娘弄的是名，我弄的是人。再说了，我不给许家机会，往后还怎么疼惜我的“小六爷”呢。”

　　又是许韵声。

　　雒仁金气急烦躁，一把挥掉桌上的酒杯，弄得满地狼藉。

　　“一个许韵声，有什么了不起！”

　　他算什么东西！

　　“你现在怎么像个炮仗，动不动就着啊？”王陆海忿忿不满：“看来，那位小六爷把你气得够呛啊。”

　　奇了怪了，凭他的手段，居然也有摆不平的人？

　　“你许久没动过人，是不是功夫退步了？”

　　“滚！”

　　“粗鄙！无可救药！”

　　王陆海识趣离开，只剩雒仁金一人，独坐出神。

　　片刻，他摸向自己的领口，勾出里面细细的红线，线上系着一枚小小的老旧铜钱，表面异常光滑，完全不见铸造的年号。

　　这枚铜钱，是他的护身符，从未有人动过，也从未有人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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