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lipping

　　其实我还蛮喜欢和弗拉德一起徒步的。
　　原先是经常与他一起在晴朗的夜色中从郊区的教堂漫步回市区的家里，路上会遇见马鞭草和小麦的味道，或是沉默或是我单方面地吐槽，却总是让我感到由衷的快乐。
　　如今，天上仍旧下着浓密的细雨，繁星与月光都躲在了夜幕的另一侧。寒风中裹挟着湖边淤泥和水草的腥味，也拖拽着步伐愈发粘稠。我们背负着逃亡的全部身家，还不知道要继续这样往前走多久，但此刻我也不需要去想那么多了。
　　我觉得心里充盈着满足——如果维罗妮卡不在就更好了——仅此而已。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不去顾虑那么多烦人的事，这条路就算再长再颠簸，我也想要和他一起走下去。
　　但任何一段旅程都会有终点。
　　在第七个夜晚的尽头，连雨云都没有追上我们的地方，越过布满杂色初冬野花的草甸和深邃的湖面，与绵延起伏的山脉一同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我的靴子踩断了一簇枯萎的荆棘，发出一声脆响。
　　我抬起头，顺着那荆棘的发源望去，只见到满眼铺天盖地而来的枯骨般的玫瑰梗，颇有气势地潮水一般奔涌到我的脚尖。
　　坐落于斜坡顶端的高瘦古老城堡，仿佛是被这满地玫瑰燃烧殆尽的骨灰簇拥着的孤独的王，深邃的窗口中隐约明灭着烛光，在久远的光阴中等待着远去的归人。
　　我应该感到敬畏，还是悲哀呢？
　　至少那归人不会是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孩子，他的背影应当更加有重量。
　　我居然，真的来到了这里——先辈多少猎人都试图讨伐而不得、藏身于人间数百年之久的深渊气息汇聚地之一的，德古拉的城堡。
　　讨伐而不得？不，那样说并不准确。因为我海辛家的初代族长，范·海辛，可是因讨伐了德古拉才扬名立万的。
　　越过那一片沉默的玫瑰骨，我发现城堡的大门已经被打开。沉重的大门边上靠着一个黑色中长发的中年人。
　　被玻璃过滤成彩色的熹微晨光从哥特式的落地窗顶端漏下，滴落在深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溅开了古老高贵的光辉。城堡内那浓稠到几乎能凝华为固态的深渊气息也伴随着厚重的血腥气袭面而来。
　　“……父亲。”弗拉德只是微微颔首，不像是我想象中的需要行多少老派的礼节。
　　被弗拉德称之为父亲的人当然不会有第二个。
　　德古拉也只是随意地扫视过维罗妮卡和我，那双金色的眸子与弗拉德和陈烨相比，沉淀了更深的故事和岁月。他也并不是如我想象中的游戏那样，穿着厚重的披风长衣与皮裤靴子、打着层叠的领结。他只是简单地穿着粗线编织的毛衣和长裤，脚上甚至还挂着拖鞋。
　　他的出现是如此的温和而轻松，如果不是他自身散发出的足以让我感到头痛的深渊气息，我也许会觉得他不过是一个路过的富有艺术家气息的中年大叔罢了。
　　我怔神片刻，才反应过来：即便德古拉的浑身散发着雍容和慵懒，但他那双金色的眼眸，居然切切实实地吸引我盯着看了一会。我慌忙地抚着胸口躬下身子：“我是崔斯特·海辛，是弗拉德的……呃、嗯……”
　　我感觉到一股热流涌上双颊，我抓了抓头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鼓作气道：“是弗拉德的男朋友！”
　　“好啊，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这么年轻、这么直率的海辛了。”德古拉好像没有直接回复我的身份，只是用修长的两指夹着一只高脚杯，酒杯中的液体鲜红而粘稠。他看起来丝毫没有身为暗夜之王的架子，自然而然地笑了起来，然而比起弗拉德，他的眼睛不会笑到弯曲。
　　“我是维罗妮卡·康斯坦丁。”维罗妮卡也回过神来，但她似乎在捉摸着到底应该行哪一种礼，最后还是拈起裙边，屈膝行礼。
　　德古拉优雅地偏过头来看了看她，又伸出手来，将她扶起：“听说过康斯坦丁家的名声，这次终于有机会见一见了。”
　　他仍旧保持着背靠大门的姿势，回望城堡外的天色：“天快亮了，进来说吧。”
　　言罢，他拍了拍弗拉德和我的肩膀，将我们和仅剩的天光压入城堡厚重的门内。
　　“呼……”仿佛褪去了一层外衣一样，德古拉突然松了一口气，塌下肩膀。他将酒杯随手丢到了地上，鲜红的液体染红了碎玻璃，仿佛摔碎的玫瑰花。“崔斯特，对吧？可以让我看看那把刀吗？”他搓了搓手掌。
　　“啊？”我有些不知所措。
　　德古拉抱起双臂，故意侧过头来装作阴沉地瞥着我：“不要装傻，我说的是静思之刃。”
　　弗拉德叹了口气：“崔斯特不是那个人。”
　　“他长得明明是一张海辛家族长的脸！”德古拉挑起一半的眉毛，托着腮仔细打量着我：“休·海辛、范·海辛都是与那加百列长得一模一样的，不过是那天使的灵魂碎片的隔世重组罢了，你这张脸……”
　　金色的眸子在认真地审视着我，我能感到仿佛被看穿了一般的凉意。
　　“啧，还真有些许不同，清秀了一些。”
　　“……什么？”德古拉的一番话顿时让我想起了那天在教会总部的地下，伊丽丝·弗兰肯斯坦，也就是桐生李翠的话。她也曾经提到了海辛家历代拥有时间溯回能力的族长都拥有同一张脸……
　　“崔斯特只是那个人的儿子。他不是你在找的加百列。”我听见弗拉德有些微怒的声音，“这张脸、这个身体……属于崔斯特自己。”
　　我迷茫地望向弗拉德，他轻皱着眉，一个肩膀上仍然背着旅行包，另一只手则稍稍摆向我，就像是想让我安心一样。
　　德古拉再一次看向了我，越过弗拉德的肩膀。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在他眼神里看到了……失望？遗憾？还有淡漠的悲哀？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的心情好像没有刚刚那么雀跃了。
　　“那就带他们去客房吧，弗拉德，你熟悉这里。——哦对了，需要帮他们准备正常人类的食物，对吗？你们应该饿了。”德古拉打了个响指，看着地上的那摊血液将玻璃杯的残片碾成齑粉。他双眉一展，和蔼地笑道：“我去厨房。”
　　言罢，他就踢着那双拖鞋在深黑色大理石的地面上留下一串响亮的脚步，离开了。
　　弗拉德一直目送着德古拉离开了视野、消失在明灭烛火的阴影中，才回过头来，苦笑着对我摇了摇头。
　　他示意失神的维罗妮卡跟上，然后带着我们径直穿过富丽堂皇的大理石回廊……我还能看见披坚执锐的盔甲对着弗拉德行过半跪之礼、披着巨大斗篷掩盖面容的女妖藏在了厚重的窗帘后面。
　　这里真的还属于人间吗？
　　“……在看那些恶魔？”弗拉德见我东张西望，就略微放慢了脚步，解释道，“这些恶魔，或是过于弱小 、或是偶尔失去理智。父亲说，与其在外生活、被猎人讨伐，不如定居这里。”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是你不也是Old Hunter的注册猎人吗？等级也不低啊，那你岂不是也讨伐过各种恶魔？”
　　“怎么感觉作为猎人的我们三个，或多或少都讨伐过这些恶魔的远方亲戚……”维罗妮卡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说。
　　弗拉德咬了咬嘴唇，显然是也没想到我会有这么一问。他抬起他那双比起德古拉显然要更清澈透亮的金色眸子，然后弯起眼睛不置可否地对我笑了笑。
　　“………………”我能感觉到维罗妮卡默不作声地远离了我们两步。
　　来到了雕饰着繁复花纹的台阶前，弗拉德招手唤来了一群绿皮地精。那些地精恭谨地向着弗拉德鞠躬后顺从地接过我们的行李，一边上楼一边为我们带路。
　　“哇，你到底是怎么想不开的要搬出去住啊？”我离开家后确实一直很怀念有佣人的时光，但我毕竟是被迫，弗拉德看起来却是出于自己的意志。
　　他又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我。
　　沿着暗红色的细绒地毯铺就的楼梯，终于来到了……不知道多少层，反正应该是客房的层吧。金色长发的幽灵骑士摘下了她的头盔，对弗拉德和我行了个骑士之礼后，就接过维罗妮卡的行李，带着她去往了走廊的另一头。
　　这一点与海辛的别墅相同，男宾与女宾不会住在同一侧。
　　而男宾，也就是我这边，居然是由城堡的少主人亲自带路。
　　心底窃喜。但是弗拉德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沉默起来，也不再理会我对于这做古堡的评价和吐槽了。
　　他将我带到一扇雪松木的门前，用手背顶开了门，早已被收拾好房间与细节繁琐令人叹为观止的哥特式内饰一同映入眼帘。
　　海辛家虽然是看中面子和表面功夫的家族，但在房屋装修上显然没有这么高的历史文化修养。但再怎么装修，卧室的意义都只有一个。漫长的跋涉早就侵蚀了我的意志，我忍不住要把自己抛向看起来就柔软蓬松的大床。
　　“咔哒”
　　房门被从身后关上。
　　“……终于，没有别人了。”我听见弗拉德将背包和负重都随意地甩去房间的角落。然后终于，我被这克制已久的放肆的白玫瑰的味道撞了满怀……和整个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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