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公公的小棉袄

　　风乍然急了起来，裹着骤雨扫进伞下，江垣单手搂着地锦，另一只手牢牢稳住油纸伞，强行在这风雨飘摇中，替两个人撑起一方天地。

　　地锦就像小孩子总算找到可以依靠的人般，放声大哭，抱着怀香不放。

　　怀中人冰凉，背后人温暖。

　　江垣没有说话，只紧紧搂着她。他好像看到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兄长和外公的尸首掩在白布下运回城内。他那混不吝的父皇不敢来接，菟丝花般的母亲缠绵病榻。只剩他一人，步步皆殇，百千人都在等着看他的反应，众人指着他平静无波的眉眼，皆道果真皇家无真情，他与兄长外公的感情也不过如此。

　　他庆幸那天下着大雨，无人可见他的宣泄。

　　皇后看着伞下的两人，并未上前，只让四周的宫人们退下，留了两名小太监给江垣，自己带着其余人回了坤宁宫。

　　药心还在坤宁宫等着，见皇后独自一人回来，江垣和地锦他们并未跟着，心下便也有了几分猜测，只怕那位尚工已经……

　　同是宫中老人，昨日还是宫女们都要道一声“姑姑”的女官，今日却连命都丢了。难免有些感同身受，面上一片戚戚然。

　　皇后：“以后地锦就跟着我了。”

　　想了想又觉不妥：“算了，还是让她跟着赵离吧。”反正不管跟不跟着她，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了，跟在自己身边，反而影响自己处理一些事情。

　　把她送到江垣身边，就当顺手再卖他一个人情了。

　　药心有些愕然，她是知道地锦要参加后年的女医考试，如此一来，不就，没有资格了么。

　　她与皇后熟识多年，也不藏着疑问，当下便直接问了。

　　“她天赋着实不错，就此断了女医路，太过可惜了些。”

　　皇后转着佛珠，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倒是真关心她，可惜，只要有德贵妃在，她天赋再好，都过不了考试，就如同你当年那般。”

　　说到当年，药心也要替自己道声可惜，当年她不过是本着医者父母心，替德贵妃罚的一个宫女医治了下，不知如何被传了出去，太医院的最后一道考核，硬是没能通过。

　　后来那名宫女被派到皇后宫里打扫，有次皇后半夜发起高烧，当值的太医都被派去怀着三皇子的德贵妃宫中，坤宁宫的人束手无策，那宫女只好冒险找到自己替皇后医治。

　　这才结下了自己和皇后的缘分。

　　十七年了，她也是亲眼看着这个女人如何从大勇无畏，到今天的不动声色，谋而后动。

　　这皇宫，着实可怕了些。

　　骤雨初歇，江垣搂着还抱着怀香不放的地锦，轻声说道：“阿锦，我们送她走吧。”

　　许久，地锦才缓缓点了头。

　　不远处的两个小太监这才上前，轻轻抬起怀香的尸体，放到了担架上，掩了层白布。

　　偏僻的宫道上，地锦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后面，双眼紧盯着被白布盖着的尸首，江垣牢牢牵着她的手。

　　一高一矮，在这深深红墙中，携手并行。

　　前面有侍卫把守，地锦不能再跟着了，一名小太监垂首劝着地锦：“姑娘莫再跟着了，皇后娘娘都已安排妥当，国公家的随从在宫外候着呢，他们会替怀香姑姑找个宝地，好好安葬的。姑娘且放宽心。”

　　地锦哽咽道：“让、让我再看姨母一眼……”

　　声音沙哑。

　　走至怀香跟前，江垣才放开地锦的手，地锦双手颤抖地掀开白布，替怀香理了理乱发，擦拭着脸上的脏污。

　　“姨母，刚地锦都是瞎说的，你千万不要去缠着赵姝，不值当。你……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也莫要牵挂了，一定……一定要做个欢喜无忧的鬼，然后喝了孟婆汤，忘了这里，投个好胎，下辈子再也不要到皇宫里来了。”

　　稍稍整洁了些许，慢慢将白布掩上，两名小太监也不再耽搁，加快脚步往前走。

　　地锦伫于原地，长长的宫道上，白布渐行渐远，直至尽头拐了弯，再也看不见。

　　诺大的皇宫，一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隔日，众人就会遗忘，仿若这人不曾存在过，战战兢兢地行着自己的差事。

　　江垣靠近，牵起地锦的手。

　　“我们回去吧。”

　　地锦垂眼，那只手修长漂亮，也比自己大上许多，能牢牢将自己的手裹于其中。

　　“哥哥，我没有亲人了。”

　　“你有我。”

　　地锦怔然，抬头望去，撞进一双认真的眼里，那双眼就这么坦荡荡地回望着自己，如泉中石，一眼就望见其中那抹坚定。

　　“好，你也有我。”地锦回握那双手，汲取暖意，湿漉漉的杏眼里是全然的信任。

　　回去的路上，秋风依旧萧瑟，地锦湿透的衣衫被风一吹，打了个冷颤，这才发觉身上已是一片冰凉。

　　地锦不自觉地主动贴近江垣几分，心里仍是悲痛，但旁边这人就如石上松雪中梅，有他在，她便也觉得自己还能撑很久很久。

　　江垣紧了紧牵着的手，将地锦朝自己带近了一点。

　　“再忍忍，回去后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好好睡一觉，明日我来接你。”

　　“接我？”

　　“你不便再待在尚食局，皇后估计不会将你放在身边，很有可能做个顺水人情，让你同我一起伺候四皇子。”

　　“那、那我后面太医院的考试便不能参加了……”

　　“就算参加，德贵妃也不会让你过的。还记得除夕宴上被罚去浣衣局的宫女吗？”

　　地锦点头，明白了江垣话里的意思。娴夏的父亲在太医院地位颇高，每年考试都是考官之一，不说德贵妃的命令，就是私怨，他也不会让她通过的。

　　她果然还是太天真了，这宫里的考试哪会真的公平。

　　生死都不过是贵人们一句话的事情，何况这种在他们眼里可有可无的考试。

　　以后，怕是开不了医馆，也出不了宫了，除非年岁大了或者……裹着白布被抬出去……

　　约是猜到了地锦的想法，江垣抬头望向皇城最高的那座宫殿，目光灼燃：“放心，你会有光明正大开医馆的那一天。”

　　出了偏僻的宫道，两人的手便分开了。江垣一直将地锦送到住所门口，尚食局的宫女们见地锦被一个太监送回来，都有些诧异，窃窃私语。

　　江垣冷眼扫了一圈三五成堆的宫女。

　　小宫女们被他盯得怯怯的，纷纷散开，耳朵依旧支愣得老高，注意着这边的情况。

　　“皇后娘娘命奴才明日再来接你，你今日好生准备着。以后就在皇后宫里当差了。”江垣刻意放大了声音。

　　听到地锦是被调到了皇后宫里，哪怕是个不受宠的，那也是她们万万不敢造次的，当下更是收敛了几分。

　　“多谢公公。”地锦屈身行完礼，目送江垣转身离去，直至看不见背影。

　　江垣走后，那些宫女才敢上前，围着地锦叽叽喳喳――

　　“地锦，你要去伺候皇后了？”

　　“地锦，你怎么突然被调走了啊？”

　　“哎呀，以后要是发达了，可不要忘记我们呀！”

　　“……”

　　若是往常，地锦还会应付几句，道几声姐姐，今日实在是不想搭理她们，平日本就甚少往来。

　　“各位姐姐忙着，我先回屋了。”说完直接进屋关了门。

　　小宫女们见她这样，纷纷变了脸色。

　　“嘁，什么呀，不就是去伺候个不受宠的皇后嘛，这就傲起来了。”

　　“就是，又不是去伺候德贵妃，得意什么呢。”

　　“散了散了，什么人呀这是。”

　　小宫女们觉得无趣，四散开来，打定主意，继续像地锦刚来尚食局时那样，不搭理她。

　　地锦等了一会儿，待门外没了动静，才出去打了热水擦身，换了衣服。

　　晚些时候，忍冬带了两个馒头来找地锦。

　　“给，猜你肯定没去用饭，特意给你留的。”

　　“谢谢忍冬姐姐。”地锦接过，她现在并没感觉到饿，但忍冬的心意，她确是要谢谢。

　　“地锦，你真要调去皇后那儿啊？”
　　药心回来后，又给她布置了许多事情，在那忙了许久，直到用饭时，听其他宫女谈论才知道的。

　　“嗯。”至于会去四皇子那，还未有口谕，她也不好现在说。

　　“我会想你的！”忍冬一脸不舍，难得能在宫里碰见地锦这般心思纯正的人了。

　　地锦只是低低“嗯”了一声，全然没有往常的鲜活。

　　忍冬本来还想问问怀香女官怎么样了，但看地锦这副样子，怀香女官肯定已经凶多吉少。

　　她也不用特意问，戳她刀子。

　　只待了一会儿，忍冬便离开了。

　　第二日，地锦早早起来，收拾了包裹，出门去跟药心道了别。

　　药心虽不苟言笑，平日对她们很是严厉，但处事公正，教导她们也尽心尽力，绝不藏私。

　　药心见她来了，只是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医术上的问题，还是可以回来找她探讨。

　　地锦口中心中皆是感谢，离开时，恭敬地行了拜礼。

　　忍冬红了眼眶跟地锦作别，还想再说几句的时候，江垣来了，领着地锦离开。

　　前方的人身形高挑，刻意放慢了脚步，地锦轻易就能跟上。

　　一前一后，一高一矮。

　　谁都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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