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秋色

　　秦氏似乎察觉到他进来了，转头看向裴玉堂，她的小儿子，心里又是一阵难受，活到现在她什么都能放下了，唯独这个小子她不能放心。
　　都说做娘的疼爱自己最小的孩子，她也不例外。
　　“娘手里没多少钱了，没你们想的那些！”她缓缓摇头，唇干舌燥，“要是有钱娘不会不拿出来，银堂也来问过娘了……”
　　林如双脸上笑意一点一点没了，心里咒骂了裴银堂几句，老二那个狗东西总是先他们一步！可秦氏的节俭她看在眼里，家里大宗事儿由她管，钱也由她支配。公公在世时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村子里没有不佩服他的，钱不少赚，日子倒过的不如别人！巴巴的等着盖了房子就好过了，她又那么病歪歪的。
　　林如双这心里头烧的慌，思来想去的睡不好觉。
　　“走吧，别在我跟前晃了！”秦氏朝布帘子努了努嘴，赶裴金堂出去。
　　裴金堂和林如双相互使眼色，连忙出去了。
　　秦氏又把宋曦月和裴玉堂叫到跟前，让他们搬来凳子坐下。
　　秦氏躺了下去，从被子底下伸出手，爱怜的摸了摸裴玉堂的头，问他：“要是分家，你想跟着你大哥还是跟着你二哥？”
　　裴玉堂头摇的拨浪鼓一样，“我要跟着娘！”
　　“那要是万一哪天娘不在了呢？”
　　裴玉堂怔住了，他从没想过娘有一天会不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还小，没法儿养活自己！您选你大哥还是二哥？他们谁待你好？”
　　“我不跟着他们，我就跟着娘！”裴玉堂赌气道。
　　秦氏又看向宋曦月，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秋月啊，大娘知道你心里头害怕，别怕！”
　　宋曦月点了点头，很感谢秦氏在这鸡飞狗跳的时候还顾得上她。
　　“你那串项链……大娘我给你放在堂屋香炉里了，用草灰埋着，别拿出来，别叫人给你卖掉，知道吗？”秦氏语重心长的嘱咐她。
　　宋曦月再次点头。
　　秦氏眼睛里泪光闪烁，又收回手，粗重的喘了几口气，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目光望着空中某一处，似乎是在回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大娘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啊……家乡发了大水，田里的庄稼都被淹了，百姓们没饭吃，死的死，病的病，活着的也都逃难去了！大娘还记得……我小时候家中虽说不多富有，但吃穿不愁，家里还有几个仆人伺候……每天一开门就有不少逃难的围在门口要饭，爹娘总是好心施舍他们……”
　　“再后来，将近两年里田里颗粒无收，家里也快撑不下去了，爹便收拾行囊，带着娘、哥哥投奔远方的亲戚，没想到在路上遇上了盗匪……咳咳……咳咳……那些劫匪不仅抢了东西，打伤了爹和娘，把我和哥哥也绑走啦…………”
　　裴玉堂不安的瞥了宋曦月一眼，宋曦月安静的坐在那儿听着，压住心里的吃惊。
　　秦氏接着道：“那些盗匪带着我跟哥哥走了三四天，到了乡下将我卖给了裴家，又带着哥哥离开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离开过这儿，快一辈子了！”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眼角有浑浊的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宋曦月走过去用袖子为她拭泪。
　　“大娘想家呀！白天想，夜里想，天天想！这辈子都想再见到我家里人，可大娘知道，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宋曦月开始有些明白秦氏为什么可怜她带她回来了，不仅是是心善，还怕她将来和她一样的命吧，指望她家人还能把她找回去，与亲人团聚。
　　可惜了她的一片好心。
　　“我生下老大以后，玉堂他爹也托人打听过我家里人，原先的那个家早就没了，也不知道爹娘还在不在世……”
　　秦氏又和他们两人说了很多，她记忆中小时候家里的样子，爹娘和哥哥的相貌，以及家在哪里。
　　后来隔壁李老太的儿媳妇儿赵素娥来这儿看秦氏，与她说话，宋曦月和裴玉堂才从屋里出来。
　　他们两个在院子里站了大半天，宋曦月不知道裴玉堂在想什么，不过他脑子里应当也想不了太多，但她自己却是有不少烦心的事。过了一会儿，俩人默不作声的晃悠到前院，再不见他们，大人又要说他们偷懒不去干活了。
　　但刚一走到前宅门口，宋曦月就听见里面吵起了架，是林如双和曹二妮因为谁下地干活的事起了争执，妯娌俩一个站在东边，一个站在西边，互相指着对方。
　　曹二妮在哭，怀里抱着的孩子也在哭，她流着泪道：“嫂子，兰儿和勇儿还小，要吃奶，我有什么法子？我去田里干活谁在家里照顾俩孩子？！”
　　林如双一张嘴就不带歇气儿的：“地里头正忙的时节，我和金堂都下地，你们就一个银堂去干活儿，还总耍滑偷懒！就你们家有孩子别人家没孩子？把孩子丢给娘，再不然叫玉堂和秋月俩人看着不行？！”
　　“他们也都是孩子，会照顾什么？叫我怎么放心？”曹二妮话短气弱，显得很没底气一样，“再说嫂子你生娟儿以后，孩子一两岁时不也天天在家照看孩子？”
　　“我生我们家娟儿的时候你还没过门！别跟我掰扯这些！”林如双一口怼了回去。
　　曹二妮哭着抱着孩子进屋去了。
　　宋曦月无奈的摇摇头。
　　裴玉堂有点害怕，看她一眼，小声嘀咕：“咱不进去了吧？”
　　不过林如双这时候已经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俩人，扭脸呵斥道：“一个个小兔崽子！天天吃饱了睡睡了吃，还不赶紧去刷锅洗碗！白养着你们这些小畜生！秋月呀！我屋里窗子下边搁的衣裳，你等会儿也帮着大嫂洗洗！”
　　在后头住着时，林如双和曹二妮虽然吵架，但有秦氏在也没这么大声过，现在她也终于‘反了天了’。
　　宋曦月也不是第一回刷锅洗碗了，她虽然比灶台高，但够不着锅底，便把院子里的一个小凳子搬到土灶台后头，站在上面清洗。秦氏没病的时候，他们不怎么使唤她，现在他们不仅叫她烧火、洗碗、擦桌子、扫地，一大堆一大堆替换下来的脏衣裳也都拿出来叫她洗，每次洗完衣裳她手腕都累的疼上一天。
　　裴玉堂抿着嘴，紧张又忐忑的靠在厨房门上，生怕自己也挨吵，拿眼睛瞅了一眼进进出出的林如双，又看向宋曦月。
　　刷了锅，扫了地，宋曦月又带着裴玉堂、裴娟儿跟大人们去田里干活。
　　一直干到天黑回家来，水还没喝上一口，裴家妯娌俩又吵了起来，这回是因为干活的人都到家了，曹二妮还没做好晚饭。
　　从饭前吵到饭后，裴银堂看不得自家媳妇儿嘴笨，也和大嫂林如双怼了起来，裴金堂在中间和稀泥，被林如双连骂带打。
　　宋曦月总觉得这两对夫妻应该掉个个，林如双和裴银堂一对儿，曹二妮和大哥裴金堂一对儿，这样脾气暴的林如双和油滑的裴银堂说不定光顾着对付对方，顾不上别人了！而裴金堂和曹二妮这俩窝囊些的也能好过些。但也极有可能林如双和裴银堂俩人成了夫妻强强联手对付另外俩人去了。
　　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裴家她还待得下去吗？
　　睡觉前，宋曦月去里屋看秦氏，见她似乎仍在沉睡中，便给她把被子掖好，转身朝外走时却听见秦氏忽然喊了她一声。
　　“秋月，大娘有话对你说！”秦氏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今日躺在床上时睡时醒，恍恍惚惚的，一会儿一个梦，分不清身在梦境还是现实。她梦到了许多许多事，有小时候的，也有和家人逃难的事儿，大多还是这个家里发生的事情。梦里梦外她都感到浑身无力，身子极冷，就像是掉进了冰窟，冷得叫她喘不过气。
　　“秋月。”秦氏又喊了一声，费力的转头看向站在面前的宋曦月，“这么晚啦……除了你在这也没别人了……玉堂呢？”
　　“我叫他去西屋洗澡了。”宋曦月道。
　　裴玉堂当然不可能乖乖听她的话，但他晚上吃饭时不老实，不小心磕到了碗边，掉了一块瓷，她拿这个威胁他说明日要在林如双那儿告他的状。
　　秦氏脸上似乎带了些许笑意，宋曦月连忙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唇边，喂秦氏喝了几口。
　　“大娘，你叫我有什么事？”她问。
　　秦氏侧了侧身，说道：“我呀，总不放心玉堂，他大哥二哥都成家了，也都有孩子，他们都不管他，不管他……玉堂贪玩，哪儿做的不对了，在他们面前又总挨打受训……大娘看的出来，你人机灵，又聪明懂事，心也是好的，就是人太小了，我不在跟前，你们俩有没有受欺负？”
　　宋曦月沉吟一下，回答道，“没有。”
　　裴玉堂总挨吵挨骂还好，但是她已经干了不少活了……可是和秦氏说了没用，她病着，宋曦月不想叫她担心。
　　秦氏缓了一会儿，才又接着道：“老大、老二不止一次的问我家里还剩多少积蓄，以为大娘我能攒下金山银山呢！当家难啊，养家也难……这两天我昏昏沉沉的，有时候又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是不是活到头了，阎王爷在催呢！”
　　“大娘您别这么说，您一定能长命百岁！”宋曦月连忙安慰她道，这两天秦氏说的都是一些颓丧灰败之言，听得她心惊肉跳的。
　　秦氏笑了笑，长叹一口气，“大娘不在跟前，你多照顾照顾玉堂，你们俩好好的，别吵嘴，也别打架。”
　　“我知道，我会让着他的。”宋曦月应道。
　　“你离近些，大娘还有个事儿跟你说。”
　　宋曦月迟疑了一下，在床边蹲了下去。

《玉堂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