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秋色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眼睛鼻子红红的抽噎着坐在床边上，看样子伤心的不得了。
　　“你大嫂又骂你了？”秦氏笑着问他。
　　裴玉堂点点头，又带着哭声补了一句：“她打我了！”
　　秦氏叹了一口气，“娘不中用了……不中用了……”她又将面碗递给宋曦月，“大娘不饿，吃不下，不吃了，你们俩都吃饱了没有？没吃饱就把这碗面分了吃了。”
　　“大娘你吃吧，好歹吃点，不吃饭身上的病怎么能好呢？”宋曦月站在一旁道。
　　“娘！你的病什么时候好？”裴玉堂扭头问。
　　秦氏再叹一口气，缓缓摇头：“这病又不是娘说好就能好的，娘今儿没胃口，吃不下，你们俩吃吧，你们要是不吃，就放桌上。”
　　宋曦月只好又把面接过去放桌上。
　　裴玉堂还是抽抽搭搭的，秦氏坐了半天，似乎是累了，精神不济，便又放开裴玉堂的手，慢慢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宋曦月上前给她拉了拉被子，这时候堂屋的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裴银堂撩起布帘子从外面进了里间，看了眼宋曦月，视线又落在裴玉堂身上，笑着推了推他，“大嫂是什么样人你平时不知道？和那丫头片子争什么争？肉没吃到还挨顿打，值不值？”
　　秦氏又睁开眼睛望着裴银堂，“老二，你来干什么？”
　　裴银堂叫了声‘娘’，俩手将裴玉堂从床上抱下去放地上，他坐到床边，伸手在秦氏额头上摸了摸，忧心地道：“娘身子骨一直不好，我这心里不好受！病的不是时候啊！”
　　“怎么不是时候，娘病了耽误给家里干活了是不是？”秦氏问。
　　裴银堂责怪道：“看您说的！有什么事我和大哥顶着呢！”他又扭头对两个孩子摆摆手，“你们去外面玩会儿吧，我在这儿跟娘说会儿话！”
　　宋曦月‘嗯’了一声，拉着裴玉堂走了出去。
　　他们俩走到堂屋西窗下，裴玉堂欠身坐上床，仰面躺了下去，眼睛直直的盯着窗棱，呆呆的。
　　宋曦月坐在桌子旁捧着头，也不吭声。
　　她听见裴银堂在里屋问秦氏手里还有多少银子，他想做个小生意。
　　“娘，俗话说会门手艺到哪儿都饿不死，家里不能光指望种田养家，您孙子孙女现在还小，喂口饭饱一顿，等再长大点可就养不起了！咱这一大家子人，这想想就觉着累的慌！唉……爹咋去那么早呢！”
　　“……娘手底下没什么钱了……这房子盖下来掏光了积蓄……”秦氏连着咳嗽几声，裴银堂又赶忙为她顺气，“老二啊，你又想做个什么生意？你不是那块料！咳！咳！”
　　“我的娘诶！我要是做啥啥发财，您老就只管躺着等人伺候了！这得慢慢来啊，就邻村的，有家卖豆腐的，我想着等收了庄稼，去跟人学几天，回头咱家天天能吃上豆腐了，省了菜钱呢！”裴银堂道。
　　“家里没什么钱了！咳！都花完了！”秦氏力不从心的摇头。
　　裴银堂显然不相信，又紧着问道：“爹他这个人，一辈子不爱说话！可他是做活的一把好手啊，种地、木工、秧树苗、捕鱼、盖房子……啥都会，从不挑活儿，给钱就干，每回赚了钱回来就交给娘，叫你攒着，从我小到爹去世，我寻思着应当攒了不少钱吧，这钱怎么花这么快呢？就算盖了个房子，咱家也没穷到一干二净吧？”
　　秦氏睁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又道：“……养你们兄弟三个、你姐姐，你姐出嫁……咳咳……你们哥俩娶媳妇儿，生孩子，吃的、穿的、用的，看病买药，你爹去世买棺材……一件件，都是花钱的……”
　　裴银堂似信非信，但又觉得这些事上确实花了不少钱，都是叫人头大的事。
　　“娘，那您就少给我拿点，先给我二两银子成不？”裴银堂道。
　　“这事儿你跟你哥你嫂子说没有？”
　　“叫我大嫂一知道，这事不得黄了？咋能叫他俩知道？”
　　“给了你银子，你哥他们可不愿意，你还是在多掏力气收拾好地里的庄稼吧！饿不死人！”
　　“娘，那你把秋月的项链拿出来我卖掉，咱家就有钱了！一颗！就卖一颗珠子！”
　　“不成，那是个好物件，你拆开卖就不值钱了！也不能卖秋月的东西，她还等着家人来找呢！老二啊……别走歪门邪道的了，好好照顾兰儿和勇儿，娘看样子是帮不上你们什么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宋曦月见裴银堂沉着脸从里屋出来，不耐烦的瞥了她和裴玉堂一眼，低头拍了拍袍子上的灰，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林如双和大儿子裴金堂也来了，林如双手里头还端着一碗撒了葱花儿的鸡蛋汤，香油味儿老远就能闻到，躺在床边上自顾自哼着玩儿的裴玉堂闻到香味，坐了起来望向门口。
　　俩人进了门，笑着看了宋曦月和裴玉堂一眼，直接进了里屋。
　　“娘，我和金堂来看你了！”林如双大着嗓门道，“听银堂说你吃不下饭，我特意煮碗蛋花儿给你端过来，娘你快起来喝了！”
　　宋曦月从桌腿处捡了截干树枝，低着头，在地上划来划去的，裴玉堂在床上打滚儿，他似乎又一点都不伤心了。
　　“娘，不吃饭身子撑不住，这病怎么会好？快趁热喝了罢！”林如双笑道。
　　“不吃，你放下吧！”秦氏摆摆手，由裴金堂扶着坐起了身。
　　“我明儿再去请别的村里的郎中来一趟，再给娘看看！”裴金堂道，又顺手将枕头立起来让秦氏靠着。
　　林如双眼睛将里屋快速扫了一圈，又唉声叹气道：“兴许咱们家这两年时运背，娘身子好好的，一有病就是大病，看病吃药花去不少钱了，总不见好！”这钱流水似的哗啦啦流出去了叫人心疼，那么些钱买什么不好？！一想到这儿，她心里气又不顺了。
　　“娘为这一大家子人太操劳了，里里外外的忙，是我跟银堂没本事，叫娘受苦……”
　　没等裴金堂说完，林如双就偷摸踩了他一脚，叫他胡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说正事儿！
　　裴金堂咳了一声，做了个铺垫，微微低头：“娘……我和如双的意思是……那个……您病着，往后万事不能再叫你操心，秋月那丫头吧，乖巧，懂事，我跟如双看着喜欢……”
　　听到裴金堂说起她，宋曦月疑惑地抬起头来仔细听。
　　只听裴金堂又道：“我和如双想……就叫她跟着我们俩，我们认她做闺女吧！跟娟儿做个姐妹！”
　　裴金堂看秦氏立刻变了脸色，把接下来的话咽下了，赔笑道：“没别的意思，就是看那孩子可怜……”
　　坐在外屋的宋曦月和裴玉堂俩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对方。
　　宋曦月低头冷冷一笑，算盘打的真响，真做了他们闺女，那项链也就归他们了。
　　她听见秦氏冷笑几声，接下来就是一阵紧促的咳嗽声。
　　“娘！娘你别生气！你说了算！”裴金堂道，又急忙为秦氏拍打后背。
　　好半天，秦氏的声音才传来：“……你们一个个惦着我手里这点钱，生怕我亏了谁！现在连个孩子都要算计！我告诉你们，要是秋月她家人找来了，就叫她回去，家里人一直不来找，就叫她在这给玉堂做伴儿！自打我病了，谁上过心？自己都摸着良心问问来这看过我几回？把我扔这儿，做什么都叫那丫头跑腿！要是娘我哪天真不行了，躺床上动也动不了，要人端屎端尿的伺候，你们指定比谁走的都远！”
　　她这病一直不能好，躺在床上活受罪，又花钱，他们觉着这就是个窟窿，填不完，看不见底儿！心里头不知道做着什么样打算呢！秦氏本来眼睛又干又涩，现在闪着泪花儿，心里一阵抽疼，又是一阵高高低低的咳嗽声。
　　宋曦月有点不放心，便跑到里屋看了一眼。
　　林如双见她过来，连忙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问道：“秋月，你问大娘你那项链放哪儿去了吗？”
　　宋曦月摇摇头，她原先确实想着要叫他们卖掉换钱的，可现在不这么想了，有些人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她不能一头撞上去。她恨不得现在一下子长到十五六岁，十八九岁，看着像个大人了，兴许命运就能被自己左右，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问呐！怎么不问？记得问，别再忘了！”林如双对她道，又松开了她。
　　秦氏颤巍巍望着大儿子和大儿媳妇，禁不住留下了两行泪，指着裴金堂道：“不要脸的东西！你是想要气死我！”
　　林如双一时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裴金堂连忙在床边跪了下去，一是怕秦氏动怒伤身，二怕传出去担上不孝的骂名。
　　秦氏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等了一会儿，秦氏神色缓和了一些，才叫裴金堂从地上起来。
　　林如双略站了一会儿，才又觑着秦氏的脸色小心道：“金堂说娘会过日子，以前穷怕了！我自打来了咱家，也看的出来，对娘持家是心服口服！娘，你手里头还有多少银子？应当……应当还有不少吧？”说完她又干笑两声，觉得自己问的着急了点。
　　秦氏又不哭了，直愣愣的看着身上的床被，半张着嘴，头发因外头射进来的光而看起来发白发亮，连脸色也更苍白了。
　　裴玉堂这时跑进了里屋，站在宋曦月旁边，泪汪汪的看着秦氏。

《玉堂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