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秋色

　　碧莹她几个哥哥都是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子，浓眉方脸，双目炯炯，声音洪亮如钟，也都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兄弟几个年幼时个个脾气大的很，三天两头打架，胃口大，吃的也多，一家人天天叫穷，差点拖垮了。可等他们一长大，七八口人都扛着锄头下田，不管多少活儿，三下五除二就干完了，柳家这又一点点好过起来。
　　柳锦城也不是个老实的，比裴玉堂大一岁，打架斗殴十分在行，碧莹她爹娘提起他来就气的喘不过气。像裴玉堂和田逢生这种他是不放在眼里的，动手只挑那种更蛮横不讲理、更孬的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是村中‘一霸’。
　　碧莹听了她的话，傻笑起来：“他读什么书？！别说我爹不叫他去读书了，就算叫他去，他也不去！先生还不敢收他呢，万一他把教室给拆了把学生给打了，事儿可就大了！”
　　宋曦月十分赞同的点头，觉得极有可能，又问：“你去读书么？”
　　碧莹笑着摇头，“哪有女孩儿读书的？这话怪可笑的！”
　　“我听说……有人去你家给你说媒？”宋曦月忽然对她眨眨眼。
　　前几天柳家来了几个人，是碧莹她大嫂子娘家那村的，她嫂子回娘家她也跟着去过。大概是田里忙完了，大家坐在一块儿唠嗑，就说到了这事，虽然碧莹年纪太小了点，但订娃娃亲的也不少。
　　碧莹脸一下子红了，拿手推了她一把，很是难为情的样子，侧着脸也不看她。
　　宋曦月笑了笑，“我还听说，你没看上人家？”
　　“你听谁说的？！”碧莹瞥她一眼。
　　“听村子里的人说的！我都替你羞的慌！”她笑着朝前跑，碧莹在后面追着她跑，一边跑还一边喊。
　　等她跑回了家，推开院门，看到裴玉堂正从井里打了水往屋里拎，两边一手一只木桶，看的宋曦月一愣。
　　“哟，你干活呢？”她往院子里走，笑着问他。
　　见她进来，裴玉堂放下木桶，站在原地问：“秋月，你去哪儿了？”
　　“额……我去学堂看了一眼，觉得有趣的很，明儿学生们就该上学了，你要不要去读书？”她试探着问。
　　他摇摇头，“我不去。”
　　宋曦月心道，果然被碧莹说中了。
　　“你以前不是想识字来着？我说我教你识字，你还答应了，你忘了么？”她又道。
　　“那你教我吧！”裴玉堂笑着对她道。
　　“我教的哪有先生教的好？再说我也有事，没什么闲工夫。”
　　他没答话，把水提到厨屋去了。
　　等他出来，不甚在意的转换了话题，“我把咸菜挖了半碗放案板上了，咱们两天没吃咸菜了，我猜你今儿该挖一些吃了。”
　　宋曦月走上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夸赞一句‘真乖！’，“明儿你跟我一块去学堂看看吧！看看他们是怎么读书的！很有意思！”
　　“嗯。”裴玉堂点头。
　　第二天，宋曦月早早起来做了饭，俩人吃了，她又给裴玉堂找了件干净点的袍子叫他换上。
　　她没敢告诉他自己已经为他报了名，交了学费，怕他知道了不去。
　　但她又发愁到了该怎么跟他说，裴玉堂的脾气她现在是难以驾驭了，若他甩手走了，那三吊钱可真是落了空。
　　两人到了村东头的学塾，趴在窗子上往里头瞅，里面坐着十来个孩子，年龄不一，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人不是很多，先生不在，不过那些孩子各说一句话听起来就乱糟糟的很了。
　　教室外面也有跑着玩儿的孩子，也有几个大人来送孩子上学。
　　宋曦月和裴玉堂俩人趴在窗户上瞅了半天，她扭头对他道：“我真想进去听先生讲课！”上课的日子叫人怀念。
　　“我听人说先生打起板子来很疼很疼，那么宽那么长一个木板子，打几下手就肿起来了！这个先生我见过，平时总板着脸！”裴玉堂把他知道的都告诉她。
　　宋曦月心道，怪不得他对读书这样抵触。她又从窗口处走到教室门口，伸头在那儿看。
　　裴玉堂也走过来，站在她旁边伸头朝里面看，若说他是完全没兴趣，也是不可能的，他瞧的还挺专注。
　　宋曦月回头看他一眼，将他拉近了些，自己站在他身后。
　　“玉堂，你真不想读书么？”她问。
　　裴玉堂摇头，“不想。”
　　现在是她不得不说真话的时候了，宋曦月抓住他袖子，笑得仿若春风般和悦：“玉堂，我已经拿了钱财给温先生，你就念一年书，我不期望你学多好，能认字就行了！”
　　裴玉堂回头吃惊的望着她，此时此刻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在宋曦月正了脸，把他往教室里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她说的是真的！
　　他两手拉着门框死也不肯进去，口中喊着：“我不去！我不读书！我不进去！”他手抓的紧紧地，任宋曦月怎么掰都掰不开，脸上还带着惧怕的神色，仿佛这是要把他扔狼窝里去，会要了他的小命。
　　“那你就读半年书好了！时间过的很快的！听话啊，不然钱白扔给先生了！”宋曦月一边哄着他一边把他往里面推。
　　她好说歹说推拉了半天，仍旧没能把弄到教室里去，里面的学生以及外面的人都看向他们这边，惹人注目，宋曦月烦躁的很。
　　她忽然松开他，退后一步，一脚踢在他身上，同时还厉声厉色道：“给我进去！”
　　裴玉堂一个踉跄，被她给踹了进去。
　　他站稳了以后，着急慌忙的想走出来，然而这时候教书的先生从宋曦月旁边经过，拿着书卷走上了讲台。
　　“先生，以后这位学生就麻烦您多多教诲了！”宋曦月略一躬身，指着裴玉堂对那位温先生说道。
　　温先生对她点点头，看向裴玉堂时神情瞬间变得严厉，“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找地方坐下来！”
　　裴玉堂被先生一呵斥，一时也真不敢往外跑，便就近寻了个位子坐下了。
　　宋曦月大松一口气，钱没白花！又站外面看了一会儿，她才拍拍手转身回了家。
　　接下来的一个月，她都在田里干活，锄地、分垄、种菜、浇菜。又另辟出一小块，把红薯秧埋进地里去。
　　这些农活她驾轻就熟，毕竟之前在裴老二家就没少干，甚至干的比软脾气的曹二妮还要多，收种经验她也积攒了不少。
　　逢生没少来帮她，脏活儿累活儿抢着干。即便她不去喊他，他也自己跑去田里找她，宋曦月十分过意不去。
　　于是田里的农活忙完以后，她偷着买了酒和肉给田家送去了。上午送的，等到了下午，逢生又给她送回来了，执意不肯收。
　　宋曦月没办法，不过好在以后日子还长，田家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她也能帮一帮。
　　裴玉堂每日都去学堂读书，教书先生虽然严格，但不怎么遵守规定，放学不是早一些就是晚了点。他也就刚入学前几天闹别扭，之后就习惯了。
　　大概是之前过的太苦，而上学只需要老老实实的坐着听讲，背书，不需要费劲还挨骂，两相比较，他自然选轻松自在的。
　　令宋曦月吃惊的是，碧莹她五哥柳锦城也去学堂读书了。
　　大约全村的人都不知道柳锦城吃错什么药了，这小子竟然肯去学堂念书，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后来碧莹私下里告诉宋曦月，他就是不想干活儿了，想偷懒！偷个一天两天的懒还行，总不干活也不像话，若去学塾可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了！
　　碧莹他爹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一辈子不识字，养大几个儿子，从来没想过要叫他们念书，乍然有一天五儿子提出来去学堂，他竟然激动的一夜没睡着觉，想着家里出个读书人也不错！便答应了。
　　入了秋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宋曦月每日不是侍弄菜田，就是上山捡柴，有时候逢生也会跟她一块儿，有他在，回村子就会早一些。
　　她以为日子会这么无波无澜的过下去，然而一连好几天，裴玉堂换下来的衣裳都脏的很，糊着泥啊水的，还划破、撕烂了好几处。宋曦月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不小心摔了，或者打水的时候水洒出来了。
　　自从入了学后，裴玉堂在学堂里有了不少玩伴，很明显的不缠着她了，也不会事事和她说了，对她的依赖降低很多。他饭也吃的多了，整个人由面黄肌瘦转为焕发了生机的春天树苗，唇红齿白的，少了忧郁，也没从前的束手束脚，多了蓬勃之气。
　　每日从学堂回来，他也不知闲，敲敲打打的琢磨着各种事情。
　　宋曦月一开始还挺欣慰，然而时间长了却觉得有点矫枉过正了，又听碧莹说裴玉堂和她五哥玩到了一起，宋曦月才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当然，她也没笨到当着碧莹的面贬低柳锦城。
　　对于裴玉堂的解释，她不太信。私下里找碧莹打听，叫碧莹问她五哥，也打听不出个什么来。
　　于是她腾出时间专门跑去学堂盯着看了几天。到第四天的时候，她终于发现了离学塾不远处和别人打架的裴玉堂与柳锦城。
　　男孩子之间的打架肉搏居多，一拳又一拳的朝对方身上招呼，一口气不带喘的，不留情面，状况激烈，周围还有许多助威的学生，幸灾乐祸，大喊大叫的，唯恐天下不乱。
　　宋曦月从来没想到裴玉堂还有如此不为人知的凶狠一面，和他打架的那个学生个头与他差不多，胖瘦也差不多，两人各自抓着对方的衣衫，拳脚相对。
　　另一边的柳锦城以一敌三，额上青筋暴起，吼的撕心裂肺，两只手扯着别人衣裳不松手，团团转。
　　宋曦月咬了咬唇，挤进人群中去，站在裴玉堂和那学生边上，跟着别人一块儿鼓掌，口中大喊“好！打得好！”

《玉堂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