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灿烂（三国）

　　第十九章【逃亡之路】

　　中平六年八月二十七庚午日，对于九岁的陈留王刘协来说是耻辱和恐惧的一天。

　　这是他们一行十几人“逃亡”的第二天。

　　“陛下，陈留王，咱们先在此处歇息一番，前面就是小平津渡口，等过了黄河应该就安全了。”张让尖细的嗓音已经有些发抖，等说完话，他已经一屁股坐到地上，像条狗一样喘着粗气。

　　刘协早就又累又饿，此时他再也顾及不了什么皇家礼仪，双腿一软就栽倒在了坡上。如今他后背衣裳尽湿，一身华服脏乱残破，满嘴都是河边的土腥味，哪还有天子骄子的模样，他何时受过如此屈辱，但眼下却连泄愤的力气也没了。

　　看了眼身旁同样躺着喘气的皇兄，刘协心里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四个月以前，他们的父皇驾崩，却没有留下太子遗诏。

　　父皇一共就两个皇子，但他跟皇兄向来不同。皇兄自小被寄养在民间的史道人家里，他由董太后亲自抚养在长乐宫中；他从小被教导要举止端庄，父皇对他喜爱非常，而皇兄却经常被父皇斥责，骂他行事轻佻。

　　父皇病重时曾将他召至嘉德殿托付给了上军校尉蹇硕。蹇硕透露他想要密诏大将军何进入宫杀之，然后拥立自己为帝。但何进称病没有入宫，蹇硕的计划失败了。两天后，在群臣立长立嫡的呼声中，他的皇兄刘辩顺利继承了大统，皇兄的生母何皇后摇身一变成了何太后，垂帘听政。后来，蹇硕被何进所杀，抚养他的董太后出宫后病亡。一夕之间，他的靠山全部倒下，从那天起，他的帝王梦就破灭了。

　　对于他的皇兄，他并没有多少怨气，他心中怨恨的是何太后。何太后毒杀他的母后，让他从小便没了母亲。这些年他曾犹豫过报仇，但他没有胆子，如今皇兄做了皇帝，他也再不会有机会。

　　“伯和，伯和我好饿啊。”刘辩爬过来靠近刘协，去拉他的袖子。

　　刘协看了眼同样狼狈的刘辩，只得安抚道：“皇兄，再忍忍。等我们逃到黄河那边去，就有饭吃了……”

　　刘协也很饿。

　　他现在无比想念云梦泽上贡的香梗米，熊掌要蘸着酱汁吃最为柔嫩，鲍脯用清汤炖最为鲜香，甚至想吃腻味了的烤羊羔，烤羊羔焦红油亮、异香扑鼻……

　　这时候肚子抗议般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且带着一丝绞痛，刘协按压腹部，强迫自己忘掉那些诱人的画面。

　　休息不到片刻，便有马蹄声渐近。

　　张让、段珪等宦官面面相觑，他们现在小腿发颤，哪里还有力气再跑。

　　众人强自镇定，待看清来人，是一名身穿黑甲，手持利剑的官吏。

　　那黑衣官吏勒住缰绳，刚从马上跳下，便对着张让厉声喝道：“我乃河南中部掾闵贡，你等阉党劫持陛下和陈留王到这黄河渡口，究竟是何居心，还不快来受死！”

　　闵贡心知他只有一个人，怕宦官们奋起反抗，于是也等不得他们答话，挥着长剑便砍，一连杀了四名小黄门。

　　张让和段珪环顾左右，其余小黄门闵贡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早就吓破了胆，如同待宰的羔羊瑟瑟发抖。

　　见闵贡连杀数人，张让也已经无力再逃，心知今天必死无疑，混乱的大脑反而冷静下来。

　　张让自嘲了一声，默默整了整衣袍，走到刘辩面前弯腰拱手，遂跪在地上扣首，说得声泪俱下：“臣等自知罪孽深重，再不能侍奉陛下了，且先行一步，还望陛下保重身体。”

　　说罢，张让又叩了三个头，起身后便行往黄河边走去。

　　段珪和其余小黄门皆静默流泪，随后一一参拜刘辩，之后便跟着张让步入湍急的河水往河中而去，几个浪花打过之后，河中七/八人已经没了身影。

　　闵贡来此之前已经得到宫里传来的消息，大将军何进在宫中被中常侍围杀，司隶校尉袁绍、虎贲中郎将袁术带着何进的部将反攻，诛杀了宦官两千余人，几乎将宦官屠戮殆尽，宫里宫外一片混乱。现在满世界的人都在寻找皇帝和陈留王的下落，不想竟让他先找到了。

　　闵贡见坡上只剩他们三个活人，终于是松了口气，心道：从此大汉再无中常侍。

　　闵贡这才跪伏在地对着刘辩叩拜，说道：“臣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

　　刘辩心头大定，扶起闵贡说道：“爱卿平身，我和伯和无事。”说完又问道，“闵卿可有带吃的吗？我现在好饿啊。”

　　闵贡惭愧道：“我一听说宫里发生大事，穿戴完盔甲便立即出门了，身上并没有携带食物。不过我从南边寻到小平津之前见过一处民舍，距离此地大概三四几里，想必舍中会有吃的。”

　　但是眼下只有一匹马，闵贡便让天子和陈留王合骑，他牵着马的缰绳，借着月色往民舍寻去。

　　闵贡敲开了民舍的门，住的是一户三口之家的平民。听闻闵贡说是落难的天子和陈留王至此，那一家子诚惶诚恐地将人请了进来，丈夫唤妇人拿出了家中最好的吃食。虽然只是粗茶淡饭，比不得宫中珍馐，但刘协和刘辩早就饿得眼冒金星，这时候吃起来竟意外觉得是人间美味。

　　待刘辩和刘协饱餐后，天已经亮了。

　　闵贡坚持用骏马和民舍的主人换来一辆牛车，主人不肯以贱换贵，但推辞不过只得答应。

　　三人坐着牛车一路向南，到了雒阳以北三十里外的亭舍，便决定在亭舍中稍作休息。还好亭舍中有亭长在，便派遣亭中其他小吏往雒阳方向沿途报信，如果就其他公卿大臣在寻找天子就让他们前来亭舍汇合。

　　报信的小吏去后，渐渐有公卿赶到。最先闻讯而至的是前司徒崔烈、太尉杨彪和左军校尉淳于琼等人一行，右军校尉赵萌、后军校尉鲍信也领着一帮大臣赶到，待到从事中郎王允带了百人赶到之时，天子刘辩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左右公卿回忆起宦党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俱泪如雨下，堂堂一国之君竟让宦官迫害至此，而那些被宦官害死的忠臣又何时能够平冤昭雪？君臣抱头痛哭一顿，勉强打起精神准备回京。

　　他们仅仅以为除去宦党，这天下便能回复朗朗乾坤，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着他们的是更加黑暗的地狱……

　　群臣簇拥着天子回京，走到北邙山之时，迎头碰上一支骑兵大军。

　　一帮君臣只见那支骑兵大军旌旗如林，放眼望去竟是遮天盖地，扬起大片尘土，军容甚盛。

　　鲍信见对面领军的将领颇为陌生，不知道是谁的军队，于是大胆询问：“你们是何人的军队？”

　　对面领头的将领却不答鲍信的话，反而厉声呵斥：“皇帝现在何处？”

　　群臣中无人应答。

　　那将领又不耐烦地问道：“我等是并州刺史董卓的军队，前来救驾。我再问你们一遍，皇帝现在何处？”

　　“既是救驾，还不快快避让！”崔烈作为群臣先导，于是勒马向前骂道。

　　这时，对面骑兵之中分开一条道，一名身长八尺，满脸络腮胡的将领骑马而出，眼熟的人一瞧，此人正是董卓。

　　董卓一开口，面上横肉抖三抖：“老子昼夜骑行三百余里前来救驾，你个小老头跟我谈什么避让，信不信老子砍了你的脑袋！”

　　听完董卓的话，群臣大惊失色，董卓这人性子如此粗鄙，看来不是什么好货。

　　崔烈因为几年前西园买官一事名望衰退，此刻急于挽回脸面。便大义凛然地说道：“你们既然是来救驾，见到天子却不行礼。若是要杀我，就先从天子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对面董卓的军队原本还有些窸窣，此刻却突然安静下来。

　　崔烈面色涨红，自觉说错了话，此时颇为恼怒，高喊道：“若是要砍我的脑袋，就先从陈留王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董卓：“……”
　　西凉军：“……”
　　群臣：“……”
　　皇帝刘辩：“……”
　　陈留王刘协：“？？？”

　　刘协骤马出面，高声质询董卓：“放肆！我乃陈留王，你们既然是来迎天子回京，为何还不前来朝拜陛下？如今如此颐气指使，是何居心！”说罢，刘协遥手一指，指向身后的牛车。

　　董卓心下惊奇：这骑马的少年原来是陈留王，虽然身上衣衫破烂，但神色庄重，临危不惧，是有帝王之相的。反观后面牛车上坐着的皇帝，却已经废物一般地抖成了筛子。

　　董卓装作慌忙下马，跪在官道旁，说道：“陛下莫怪！董卓一心向汉，千里迢迢特来保驾，恭迎天子回京！”

　　董卓说完扭头对着身后凉州诸军打眼色。

　　西凉诸军见主公都跪下了，于是纷纷效仿董卓：“恭迎天子回京！”

　　那几千西凉军的喊声混着盔甲的窸窣响彻云霄，如同地裂。在场的君臣心中皆大受震动，不知为何生出一股股寒意来。

　　刘辩坐在马车上继续抖着，对面西凉军如同一尊尊修罗，加上董卓此人面目可怖，开口就是喊打喊杀。刘辩一时间竟如鲠在喉，憋不出一句话来。

　　董卓跪了半晌也没听到刘辩宣他平身，心里暗骂了一句：果然是个窝囊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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