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女

　　厢房被收拾出来，姜丫儿和她带着的婆子就安排住在这里。

　　张旭从生病起，除了喝下汤药沉睡外，醒着的时候常常伴随着低烧，也是昏昏沉沉的。他这天下午时醒了一回，见了姜丫儿，听阿李在旁边给他提醒，立刻就把眼前的人跟脑海里模糊的印象对上了号。

　　他笑着乖巧虚弱地叫了姜丫儿一声姨，脸上还带着低烧的潮红，顿时招惹得姜丫儿心里酸软不已。姜丫儿一连声念着他受罪了，又低声哄着张旭等病好以后带他到汾州去，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带他尝试一遍。

　　新的药方子确定下来了，张大牛在西屋外面的小灶上面煎煮汤药。张老头儿站在东屋的外面，父子两人隔着一道石灰线，交流姜丫儿带来的转机。

　　“郎中都说方子开得好，他还抄了一份。”张大牛手底下扇着火，脸上带了一点笑，神情多日以来难得轻松了一回。

　　张老头儿手里还照常拿着那只旱烟袋，听到这话，习惯性地就把烟嘴含到嘴里吧嗒了两下。

　　那烟袋都多少天没烧过烟丝了，他自然什么味道也没有尝到。

　　张老头儿砸吧了两下没滋没味的烟嘴，心里却跟烟瘾缓解了一般抚平了一缕焦躁。

　　不知道是那方子开得确实高明，还是姜丫儿带来的药材药性好，亦或者两者的原因都有，张旭身体慢慢好了起来。每天除了喝下药昏睡的一两个时辰，其余醒着的时间里，他精神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清明，身体也不再虚软，有一天下午醒来时，忽然羞赧地对阿李说他感觉到胃里发饿了。

　　“知道饿就好，知道饿就好。只要知道要吃东西，就没大碍了。”阿李婆婆激动地双手合十在屋里转来转去，也不知道是在拜哪位先人或者菩萨。

　　青桃儿小小一个人儿，直觉灵敏到不行，自哥哥生病起，她感到家里气氛第一次这么松快。她跟在阿李婆婆后面，学着奶奶的样子双手合十，走两步就朝着一个方向磕头下拜。

　　她动作不利索，说是磕头，其实整个上半身都压在了地上，小脑袋幅度很大地朝着地上点啊点，样子滑稽又可笑。

　　“噗！”

　　外面的太阳好，东屋的门就敞开着，姜丫儿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眼就看见了这么个学样儿的宝贝，被青桃儿那笨拙可爱的动作逗得笑出声来。

　　姜丫儿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青桃儿早已经见过她，这会儿，她从地上爬起来，朝着笑声传过来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姜丫儿正看着她，小嘴抿着露出一个腼腆的笑，站在原地细声喊了一声：“姨。”

　　姜丫儿家里两个小子，长子从小是个皮猴儿加愣头，从断奶起就三天两头气得姜丫儿拿着棍子追打，这两年年纪大了懂事许多，都能支应门户了，偶尔行事说话还是能把姜丫儿气出肺疼。

　　至于只比青桃儿大两岁的次子，姜丫儿想起来更是头疼。也不知道是怀胎时哪一位路神仙没拜对，她和她男人都是不拘小节的粗人，却生出来江辰那么个小古板！

　　有这两个小子映衬，姜丫儿对青桃儿真是稀罕到不行。她坐在院子里，隔空跟在东屋门槛处坐着的青桃儿聊天，小女孩儿的童言稚语频频把她逗得笑出声来。

　　她要是能有一个像青桃儿这样娇娇软软，看起来就喜庆可爱的女儿，那真是做梦都得笑醒。

　　家里添了姜丫儿和那婆子两张嘴，粮食消耗的速度顿时快了一些。张家人感激姜丫儿雪中送炭，每日两顿饭食从无缩减，家里粮食短少的事情一丁点都没有在姜丫儿面前显露。

　　姜丫儿一时心大，还是她带来的婆子提醒才注意到这一点。

　　“听说去岁潞州府大旱，粮食减产不少，小青庄尤其严重些，几乎绝收。这几日我留心了下，我跟娘子每天的饭食都是单独做出来的，张家人除了两个小儿吃的都是米少水多的汤饭。”
　　“张家恐怕粮食不多。”

　　姜丫儿倒是听说过潞州府去年大旱的事情，只是没听说有这样严重。今年入了春，潞州府又爆发出时疫，小儿接连夭折，去岁的旱情就被衬托地不那么惹眼。

　　那婆子说出的事情，姜丫儿如果留心，早就该注意到了。可是她从来潞州府起就一路专心打听这场疫病的消息，进了张家又日日关心张旭的病情，心神专注之下，竟然就把旁的事情全忽略过去了。

　　姜丫儿带来的婆子姓曹，年富力壮，且会些腿脚功夫。不然，就算有运药材的商队做依附，她男人也不敢放她两个妇人就上路。

　　曹婆子为人可靠，姜丫儿清点了下余财，一股脑儿取出交给了她，吩咐她到外头买些粮食回来。

　　“张家既然有心瞒着，你我也不要说破。这一带村庄里粮食既然都不富余，你干脆带着钱财直接到县城粮铺去。不管他价格，先紧着买些小旭和青桃儿能吃下的细粮回来，余下的钱财也都换了粗粮。”

　　曹婆子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犹豫地说：“娘子，这能买到的恐怕不多。”

　　姜丫儿叹了口气，说：“带来的钱财本就有数，前头买药材花了一笔，就剩下这么一点了，能买多少是多少吧。”

　　病情发生好转的不止张旭一个。逐渐地，孩童夭折的消息没了，治好的例子倒是多了一个又一个。

　　邻居之间又开始走动起来，山野里挖野菜的妇人也多了起来，偶尔村头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小孩子聚在一起嬉闹。

　　一直紧紧绷着的气氛终于松动了。

　　青桃儿被隔离近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哥哥。

　　她看着走到院子里晒太阳的张旭，先是有些不敢置信的愣怔，紧接着，就发出一声欢呼，张开两只手臂扑到了哥哥身上。

　　张旭一场病下来，消瘦了很多，脸色还带有一丝大病过后的苍白，身上的力气也还没有恢复到病前的样子，因此，现在抱起青桃儿来就显得有些吃力。

　　姜丫儿在旁边看着，就想把他怀里的青桃儿哄下来。

　　青桃儿两只手臂搂住张旭的脖子，头颅埋在他的肩上，任凭姜丫儿如何哄劝都摇着头不肯松手。

　　到最后，姜丫儿看哄劝不管用，预备上手直接把她抱下来时，被握住胳膊的青桃儿发急，两只手臂勾着缠在张旭脖子里越发用力，紧接着，她头埋在哥哥肩上竟呜呜地哭了出来。

　　张旭被她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苦笑着跟姜丫儿说：“姨，别拽她了，我坐在凳子上抱着她不吃力的。”

　　眼泪很快濡湿了他的肩头和脖颈，他无奈地颠了颠怀里的妹妹，跟她商量说：“姨不抱你下来了，你把胳膊松开些好不好？哥哥快喘不动气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分出一只手轻轻拉了拉青桃儿的手臂。

　　青桃儿顺势把胳膊松开了些，却还是抱着张旭依附在他的怀里，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姜丫儿看着趴在张旭怀里低低抽噎的小女孩儿，心底也是酸软，无奈地轻轻拍了下她的屁股，取笑说：“爱哭的小花猫！”

　　曹婆子一走就是两三天，再回来时，居然带了两个平车①的粮食。姜丫儿吃了一惊，她给的那点钱财，就是碰到丰年粮贱的时候，都买不到这么些。询问过后，才知道，曹婆子这一趟出去竟然恰好遇到了她男人。

　　“掌柜的还在县城里跟人谈生意，就叫我先雇人把粮食送了回来。他吩咐我转告您说，最多再两天的功夫，他就来小青庄了。”

　　姜丫儿听后，欣喜不已。她男人叫江信，十二三岁上头就离家跟着师傅在外面跑生意。这么些年下来，除了攒下了自己的一份家业，更结交了不少人脉。他来了，姜丫儿就觉得心里有了依靠。

　　曹婆子刚走那一天，张家人没看到她，问起时，都被姜丫儿编的瞎话糊弄过去了。这一天，看到回来的曹婆子还有她带回来的粮食，自然明白自家的窘境已经被姜丫儿看破，脸上不由就有些羞臊，坚决推辞不肯收下这些粮食。

　　他们觉得张旭病能治好已经是姜丫儿在里面出了大力，他们无以为报不说，现在还要姜丫儿出粮填补家里的另一个窟窿，那他们成了什么人？

　　姜丫儿在旁边一劝再劝，最后被他们这坚辞不受的模样逼急了，拔高声音说了句：“就当我借给你们的，等年景好了再还就是，大伯大娘为何跟我如此见外？”

　　阿李早就在看到那些救济的粮食时红了眼圈，这会儿，听到姜丫儿声音发急，知道她是真心真意想帮自家度过难关，既如此，再多的推辞反倒伤了情分。她笑了笑，打圆场说：“我爹娘都是本分人，你救了小旭，我们却没什么可报答的已经怪让人难为情的了，现在自然不好意思再收下这些粮食。”

　　姜丫儿急着要说话，阿李却按住了她的胳膊，接着说：“你我情分好，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想帮我。现在，我做主，这些粮食，我们张家就收下了。”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俏皮话，说：“就是我家这情形，你也看见了，没个三五年，怕是缓不过来。我们还不上粮食，你这个债主可不要着急。”

　　张家肯收下粮食，姜丫儿就舒了口气，这会儿，也顺着阿李的话头开玩笑说：“还不上就拿别的抵债，我看青桃儿就很好，你如果三五年还不上，就把青桃儿抵给我做女儿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