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偏执的他[八零]

　　林雪春侧坐在门前，横眉冷对着一桌子好菜，冷不防地发难：“脑瓜儿不疼了？”

　　阿汀剥了一半的红薯，手停下来，清澈的眼眸望着她。

　　“只有一点疼。”她说。

　　“还存着心思想吃肉？”
　　“不想。”

　　“想进城？”
　　“不想的。”

　　林雪春拿起桌角的语文书，胡乱地翻几页。

　　年少做幺妹那个当儿，林雪春的功课说得上数一数二。然而时隔多年，她捧着这本书翻来翻去，识得的大字竟不过寥寥。刹那间不免有些恍惚，究竟是她不认字，还是字不认她了呢？
　　也罢。许是命不认她，天上的如来佛不认她的。

　　慎重地放下课本，林雪春语气加重：“趁你爸不在，咱们娘俩敞着大门说白话。你好好地弄这一出，心里头究竟打着什么小算盘，别藏着掖着，尽管说出来叫我听听。”

　　“……”

　　阿汀察觉到字里行间的怀疑，放下红薯，许多措辞在脑袋里小心地组合。

　　“快说，别跟你爸似的粘着嘴皮！”小小的一段沉默，林雪春突如其来的火气，拍桌而起：“不说拉倒！”
　　随之就转过身，拿后背对着阿汀，嘴里骂骂咧咧地没完。

　　良久，她身后传来小小的声儿：“妈妈，我不用去看病，也不要住在城里的亲戚。”

　　“我会争气的。”阿汀说话的方式比旁人慢，一字一字细细地咬着，既清晰又坚定：“妈妈，我会把身体养好。一定会考上很好很好的高中，不给别人看我们家的笑话。”

　　林雪春狠狠地一愣，且迅速明白明白，原来她昨天夜里的一番肺腑之言，那副窝囊的样子，全被小女儿瞧见了。难怪这做闺女的阿汀一夜长大，变得懂事，简直与她当年的经历一模一样！

　　阿汀。
　　她那娇惯坏了的女儿阿汀啊。

　　林雪春悄悄抹一把脸，回头还是凶的：“你上回会考多少分来的？”

　　阿汀看见过帆布包里的试卷，老实回答：“四百分。”

　　“宋婷婷那丫头考得五百六十分，她妈屁股都翘上天了，扭胳膊扭脸蛋的到处摆弄，照样不敢提中考的事。什么叫好高中？县城重点高中才叫好！那得多少分？我这做亲妈的都不敢想，亏你敢说。”
　　林雪春用手戳一下女儿脑袋：“小鸡崽子瞎扑腾，飞不了半米高，再摔个满头包。”

　　她说话很有意思，隐隐藏着一种泥土味道的诗意。阿汀弯着眉眼笑，又被不轻不重地戳一下：“笑笑笑，光知道傻笑。后天就是中考，考不好看我怎么抽你。”

　　“我可都打听好了，柳枝抽得最实在，王君每天被她妈抽得嗷嗷叫唤，你是没听过——”

　　话未说完，隔壁的隔壁传来惊天动地的叫声：“妈妈呀我真错了！你轻点打吧！”

　　多么恰到好处的示范呀。
　　这屋里头的母女俩对望两下，笑了。

　　伴随着王君唱戏般的求饶，林雪春吃掉半碗白粥两个红薯，龙卷风似的扫掉许多菜。

　　阿汀吃得不多，细嚼慢咽。
　　等她吃完，林雪春早已洗完澡。

　　阿汀也要洗。

　　三户人家共用一间两平米大的卫生间，小小的，胜在干净。

　　花洒沐浴露当然没有，林雪春端过来一盆温水，那是白天在太阳底下晒透了的。搭着一小块伶仃的变异肥皂一起用，皂角味道淡淡的，洗完澡走出去，经过凉风一吹，满身舒爽与清香。

　　天彻底暗下来，灯泡亮起来，阿汀再次翻开书本。

　　“行了行了，用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别把眼睛看坏了。”林雪春满身疲惫，随口叮嘱女儿早点睡。

　　阿汀疑惑地问起爸爸，妈妈不耐烦地回答：“肯定又帮酒厂的弟兄守夜去了，他就这幅德行。别人家的事全当自己的，在自家反而不吱声。总归咱们给他留着饭菜就成，他自己晓得吃。”
　　说完睡觉去了。

　　阿汀继续看书。

　　八十年代有很多不方便，但最大的好处是不疾不徐。没有飞驰而过的车水马龙，没有喧嚣的灯红酒绿。时间慢慢地流淌，微风卷着发丝，蝉鸣此起彼伏，与细密的蛙声融为一体。

　　无数灯关掉了，无数的村民睡去了。
　　日暮村里仅剩下最后一盏等候的灯，遥遥指引着未归的人。

　　良久之后，宋于秋总算回来了，犹如骆驼般半拉着眼皮，看着女儿张罗饭菜。

　　他知道林雪春便是这世上顶好的媳妇。无论家里多穷，多破，她总有本事把这些糟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非要说有什么欠缺的话，那便是她万年没有长进的厨艺，实在强求不来。

　　今夜夹一筷子土豆丝，入口咀嚼，微酸微辣，滋味无限。

　　宋于秋颇为意外地问：“你做的？”
　　这是他今天对女儿说的第一句话，却没看她。

　　阿汀点点下巴。

　　吃完饭，宋于秋三两下收拾掉碗筷，动作娴熟。
　　他打了两盆水放着，阿汀看出艳粉色的塑料小盆是自己的，道谢之后刷牙洗脸。

　　她踩上楼梯的时候，宋于秋还没睡。

　　沉默寡言的父亲坐在门槛上，遥望一轮残月，不知在想什么。
　　背影为何如此寂寥呢？

　　*

　　宋于秋好晚才上床，林雪春翻个身，背对他说：“我要带阿汀上城里的医院。”

　　这事提了不止两三回，她常常固执得让人头疼。
　　宋于秋合上眼皮，浑身酸痛的肌肉沉下去。

　　林雪春恼了：“你听到没有？”

　　他无喜无怒地回：“不算生活费，冬子明年学费和住宿费加起来，一百二。”

　　这年头普遍三十块钱的工资，国有企业五六十顶天。

　　他们夫妻俩倒是不怕苦累，无奈这房屋是爸妈的，算租给他们的。小两口每月租钱照样给，并且只许多不准少。打碎牙齿往里吞，对外才说成尽孝钱，不得不留给长辈一份牛气。

　　儿子在外头上大学，身边总要带点钱。女儿又是个花花心肠，别人家有什么好东西，她非要不可。上下两辈压下来，夫妻俩便成了夹缝求生的砧板肉，拼死拼活才攒下那么一点钱。

　　两人手头留着三十块钱以备不时之需，后院还埋着两百块，远远不够儿女日后的聘礼跟嫁妆。

　　林雪春也明白这个理，对着墙壁盘起手，咕哝着：“阿汀过两天就该中考了。医院去不成，左右我明天得买一点猪肉边角来，给她补补身子。要是有维他奶也买两瓶，那玩意儿补脑子。”

　　宋于秋渐渐听出味儿来了。敢情是挖好的陷阱，医院去不成，至少要买肉买牛奶，不容许你反驳。

　　“家里麦乳精没了？”
　　“维他奶更好。”

　　维他奶是北城的特产，北城离日暮村十万八千里，这般可遇不可求的紧俏货，全县城找不出几处有。

　　也就日暮村西头有位大名鼎鼎的‘富小姐’，她的杂货铺子里什么稀罕货都有，还比别处便宜。店铺没问题，只差在人的名声不好，村里人常指指点点，连带着对光顾铺子的人也摆脸色。

　　“别被人瞧见了。”
　　宋于秋说完便沉沉睡去。

　　半夜，月亮挂到半空，隔壁的叫骂声又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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