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月寻溪沉梦裀

作者:斯人清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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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霜耐雪枝


      顾祖棻此为,显是深思熟虑了的。

      “此人用药老辣,分寸远胜老斵轮……太医院向来最知进退,三年前却推了他这么个毛头小子出来,可见着实是无计可施了……”马尔汉的评价言犹在耳,可明月璕分明知晓,就是这么个“极识分寸”的人,石破天惊地提出李代桃僵的。

      她早知胤禌这病背后大有玄机,或涉宫廷秘辛。不想顾祖棻竟这般不管不顾,公然将如此隐晦堂而皇之地剖于众目睽睽之下。

      她仍沉浸在愤怒中不可自拔。更令她惊骇的是,顾祖棻语毕竞一派坦然地看向她?

      “十一爷,圣上等着您回话呢?”

      明月璕回神,第一次抬眸看向这位帝心叵测的父亲——这算什么?怕儿子受不住,顺水推舟让替身代为转达?以告知真相的方式生生掐断了儿子的期许,还当真是孩子多了,折损一个也不心疼?世间何人不惜命,今后怎不唯恐对十一避之不及?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便是皇家的亲情?

      松开宫人的搀扶,明月璕静默地缓缓叩首……

      “回来有兄弟姐妹做伴,想身子也能好些。”太后不忍,蓦地出言劝慰。她只朝二人庄重地拜了又拜。

      “不!”大礼过后,明月璕登时挺直了背脊,不顾周围一片哗然。

      “胤禌,你说什么?”康熙帝的声音裹挟着压迫袭来。

      “皇上与太后垂怜,臣倍感于心……臣以险衅,夙遭闵凶,寓居此地数年,上不能尽人子之孝,愧对父母;下未能修身明理,不见寸功,忝列门墙。既已不能为父母分忧,惟愿不再让亲人添愁,这是臣如今唯一能做的。孩儿不忍再令皇阿奶为孩儿落泪,不愿让兄弟姐妹为我所累……还请皇阿玛恕罪!请皇阿奶恕罪!!!”

      明月璕坚定地匍匐在丹犀前,纹丝不动。暮风刷过石阶,吹得她面颊生寒,心里更是结了冰,只听到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声。既然无路可退,拼了!

      许久,圣音幽幽地降下,“难为了你这份孝心。且好好养着吧,早晚还是要回来的。”

      明月璕复又磕头谢恩,感受着午宴转瞬恢复了先前的喧嚣,亦记不清是谁将她拖回别苑的。

      最后的记忆,是遥远的圣音冰冷:“再过数月,胤禌便十岁了。明日让上书房选上几个授读师傅,就在这山中入学就傅吧”。

      半旬后,明月璕浑浑噩噩地回到梅园,果然碰见那个等候中的苍劲魁梧身形,恼羞成怒地一把夺过他手中茶杯,愤然朝屋外泼去,怒气冲冲地将人往外赶。只听到马尔汉高深莫测地一句:“这便是圣心”。

      “一舍换一得,令你铭记,这永远是他的恩赐”。

      明月璕霎时泄了劲儿,颓然坐在地上。马尔汉倒是颇有兴致地俯身摸了摸她渐起青茬的前额,“这就气馁了?你的兄弟义气呢?”

      明月璕不解地看向他:胤禌也算得偿所愿,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孩子的身体远不是体弱多病能概括的,她还能做什么?

      马尔汉忽地坐下与她目光平齐,煞有介事地盯着她瞧了又瞧。她心里发怵,忍不住怒目相瞪。倒是马尔汉开怀地笑了,“看来,我侄女这是真过关了~”

      被这些无聊老头的阴阳怪气恼到,她噌地窜起就要走,只听背后道:

      “宫里行事,俯仰皆有章法。逢新寺落成,帝后进香礼佛,场面再大,也不必众子孙皆随行吧?”语罢又轻哂,“先前没看出来,顾祖棻倒是个有胆识的”。

      这名字触动了明月璕心事,看她终是回头,马尔汉只轻瞥一眼茶壶。无他,明月璕只得盥手煮茶。递过一杯,正打算洗耳恭听,他却顾左右而言他,“也是小瞧了十一爷~”

      看她心急,马尔汉乐出来十颗牙齿,“这些年,顾祖棻也算尽心竭力,是一条心”,又道“顾其芳的孙子,歪不了心性”。

      这回轮到明月璕翻白眼了,也是,兆佳府的狐狸也代代成了精。

      马尔汉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卖关子。就好像高中物理,老师讲课只捡重点,基础题这么简单,他就不讲了。再加上一句,附加题这么难,讲了你也不懂,我又有什么好讲的?!

      见她真是急了,马尔汉这才缓缓道,“京里消息,苏麻喇姑病了……”

      “无论病情轻重,苏麻喇姑从不服食药石,此事宫中人尽皆知。诸位主子此行,也是来祈福尽孝的”。

      算起来,苏麻喇姑也是朝杖之年的人了,太后与她相较,都辈分年纪尚轻。人生七十古来稀,年逾八旬,更是米寿天年了。如此情境不服汤药,恐怕凶多吉少……

      “十一爷算起来,还该在寿康宫膝下,若是将来真有个侍药摔盆的,定是要在的”。

      所以,礼不辨不清,事不鉴不清。宫里这是先给胤禌正了名以备万一,而顾祖棻这招不破不立更是看得长远。看来,胤禌所等的那个时机是真的到了……可转念又一想,好嘛,你们一个两个的心里都有数,眼见地是专派她去丢人了!

      见她理明白了,马尔汉又笑,“十一爷怕是要递折子了,届时估计少不了要你陪着”。

      啊?!

      这选修课突改必修,没天理没人欲啊,明月璕吓得几乎要临阵脱逃。

      静默了半晌,她终于憋出了一句,“因为我是女孩,更因为,我不在旗籍,对吗?”

      这句话膈在她心底许久了。众人选择她,无非是因为她无足轻重。而马尔汉肯答应,无非是想十一未来能助她登籍入谱。这世上旗人,若无籍可依,便如荒野孤魂,无身份、无地位、无民族。是真真正正的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万事难成,甚不如家世清白的汉民。可除了旗主子,还有谁能帮她?

      马尔汉现在是真爱揉她那冒青茬的脑壳,揉了许久,拍拍她脑瓜,“你记住,这些,都是我的事”。

      康熙三十二年春夏,又一个多事之时。先是山东陕西旱荒,后有江南沭阳县水患,消息抵达时,康熙帝正巡幸畿甸,照例带走了皇太子、皇长子并三、四、五、七、八等大阿哥随驾。启行首日,驻跸南苑时,获内务府急报,称苏麻喇姑此番病来如山倒,竟已存了辞世之心!上谕太医院审慎行事,另口谕震寰和尚,准许十一阿哥入宫,于寿康宫殷勤侍药。

      “笃笃”“笃笃”“笃笃”,有人于轿外连连轻扣,悄声道“爷?爷!咱们到了”,是小夏子。

      明月璕这才醒过神来,忙收起这副呆滞面孔,搭上那只探进轿帘的手,状似浑身无力地靠在穆琅身上,由小夏子扶进了殿门。

      数月前,她顶了胤禌随侍小宫监的身份同行,一车人马星夜兼程,加入了寿康宫病榻前轮值守护的序列。

      胤禌好强,事事要与十二阿哥齐头并进,说是没有偏一个少一个的道理。是以与十二阿哥一般,日日伴在床前奉饭供汤、诵经念佛,不遗余力。其余皇子则每天一人轮流过来作伴。

      众人自然劝过,可这是立国的孝道,偏偏又是胤禌自己求来的。何人不晓苏麻喇姑在圣上心中的地位,立在这危紧关头,哪个还敢置喙?也只得痛心疾首地看他熬煎,不消三日,已面白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

      一日午时,胤禌竟是被抬着回来的。明月璕吓得浑身战栗。只听得寿康宫人说,溽暑焐热,沤得胤禌直直将所服之药一口呕出,抖肠刮肺地大嗽了几阵,眩晕倒地。任顾祖棻急急切脉施针,火速抬回了萱寿堂。不想人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找她。

      “姑妈这病,应是见好了……趁皇上未归,你且替上我几日……三日后皇上回来,怕是要考校我学业,我得准备准备……”

      清朝皇子课业沉重,他起步晚,是以尤其发奋努力。看他这般拼命的模样,明月璕自是没有不应的。

      嬷嬷俞氏上前虚扶住了她,不着痕迹地打断明月璕的畅想,“主子小心”。

      俞嬷嬷是胤禌落地时的乳媪,相依相伴多年,胤禌对她甚是尊敬。与她仅有的几次交涉亦都不卑不亢,有礼更有距。明月璕轻声道了句“谢谢”,俞嬷嬷神色自若地俯身站好。

      穿过重重宫墙,跨过一道道门槛,明月璕知道,那帘子背后等待她的是什么了。深呼一口气,请安的话尚未出口,珠帘已从里掀开,一股熟悉的檀香包围了明月璕,好像那时候的临渊阁。

      这般近距离地面对面,两人都有些许尴尬。

      察觉这份僵硬,眼前一个屈身候着的小苏拉忙道,“奴才给十一爷、十二爷请安,二位爷吉祥。晁嬷嬷留话说,老祖宗难得睡熟,二位爷这几日辛苦,请先回屋里歇歇”。

      明月璕向那小苏拉点点头,斟酌了下,轻声道,“十二弟怕不是一夜未眠?不若我先在厅堂候着,姑妈醒了着人去福宜斋请你可好?”

      大大出乎明月璕的意料,对方竟恍若未闻般与她擦肩而过,徒留下她怔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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