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异瞳

　　伴随着“冲啊！”、“上啊！”的口号，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出现在巷子口。

　　这群人有男有女，有带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也有身娇体弱一拳就能打倒的。

　　他们手上拿着乱七八糟的工具。

　　黄毛看到有拿拖把的，有拿凳子的，还有个戴眼镜的木讷男生抱了好几本课本，绷着脸往他们这边冲。

　　黄毛身上的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
　　这群人随便挑出来一个，他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打倒，但几十个人饿狼一样冲过来，他现在只想逃。

　　快点逃。

　　他这辈子打那么多次架，也没和这么多人撞上过啊。

　　明眼人一眼就明白了，这群人是冲着他们来的。

　　陈凡目色阴沉的盯着原宥看了眼，又盯着巷口那群穿校服的，极其不甘的说了声：“撤！”

　　十几人迅速撤退。

　　还没到另一端巷子口，就见几十个穿着花里胡俏的人跑出来，领头的也是个黄毛，一头毛发冲天长，在看见陈凡一群人时，肩上的红色外套甩在地上，一声令下：“兄弟们冲啊！打倒这群王八羔子！”

　　“打倒王八羔子！”

　　罗一瞳硬憋了那么久没有掉眼泪，头皮被黄毛拽出血也忍住不哭，校服膝盖处黏腻的贴在皮肤上，火辣辣的和灼烧一样，她也没有疼哭。

　　这会见到十三班的学生，眼泪哗一下子落下来，捂住脸坐在地上哽咽哭，哭得断气一样，声音都发不出来。

　　朱文静眼眶通红，见她那副狼狈的模样，抱住黄毛噼里啪啦扇了十几个嘴巴子。

　　“我们瞳瞳的脑袋可是要考状元的！你居然敢打她！你他妈居然敢打她！老娘跟你拼了！”

　　张吉和雷子晨扑倒陈凡，对着他的光头一阵噼里啪啦。

　　袁正一数学课本狂打另一个男生的脑袋，还有时间推推眼镜，刻板说道：“不好好学习，让你打架！让你打架！罚你吃数学课本！撑死你撑死你！”

　　罗一瞳泪水糊住眼睛，哭得要喘不上气来。
　　有人扶她起来，额头抵在她脸上，低声说：“别哭。”

　　罗一瞳感受着身边熟悉的味道，嘶哑着说：“我不哭！不哭！”

　　“疼不疼？”

　　“一点……嗝……一点都不疼！”

　　哭得更凶了。

　　战局以单方面殴打开场。

　　老皮、锅贴脸以及锦南一中的校长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副场面。
　　跟在他们后面的一众老师和警卫也愣住了。

　　他们看到好几个女生一边拿课本砸人一边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个在学校里有名的好学生拿着拖把往人脸上怼。

　　老皮眼睁睁看着他的数学课代表，撕了一页数学课本，硬生生塞进面前男生的嘴里，一边塞一边打人家头，嘴里嘟嘟囔囔大喊：“不学好，让你不学好！数学考一百五了就欺负我们班！”

　　向来沉着冷静的陆佳琦手上拿着笛子，在一个光头的脸上抽，笛子都抽裂了。

　　那笛子是晚会的时候学校奖励的，这孩子很宝贝，一直放在桌洞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老皮数学课上还看见过几次，没好意思说她。

　　班长李不言哭得稀里哗啦，坐在一个男生旁边，那男生倒在地上，李不言手里的拖把不见了，脱了鞋抽那男生，那男生表情生如死灰。

　　李不言一边抽一边喊：“我是班长啊！我们班的学生居然遭遇了校园霸凌！你让我的老脸往那儿搁！往那儿搁！我从幼儿园就开始当班长，十几年的标杆班长荣誉就毁在你们这群王八蛋手上！我以后可是要当校长的，留这么个污点我还怎么当校长！你让我怎么跟我的学生交待，说我的学生里遭遇了霸凌？！我怎么说得出口！！我抽死你算了！”

　　校长板着脸：“太放肆了！”

　　锅贴脸面沉如水：“就是太放肆了！看看这些人，穿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染成这个样子，一看就不是正经学生，哪个学校的？欺负到我们一中头上！当我们一中老师是吃干饭的？！”

　　校长一巴掌拍在锅贴脸后脑勺：“说什么呢！”

　　几人走入战局拉架，一群孩子打的正酣，完全注意不到他们，校长的西装扣子都挤掉了。

　　群架在警察来时艰难结束。

　　一辆警车上下来几个警察，看到这场面面面相觑，领头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剑眉星目，正气凌然，他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冲其他人笑笑说：“出警这么多年头回遇上这么大阵仗。”
　　知道的明白他们在打群架，不知道的以为他们集体喝醉了呢。

　　车里还坐了个人，男人和那人说：“把警铃开到最大，喇叭呢？喇叭拿给我。”

　　群架人数涉及百人以上，警车坐不下，只能走着去警局。

　　一群人浩浩荡荡跟在警车后面走，到警局后哪儿有地方往哪儿站。

　　校长和老师在，就没有学生什么事了。

　　几个老师点头哈腰代替学生道歉，校长坐在警局写了封检讨书和保证书。

　　这群学生看起来灰头土脸的，多是皮外伤，实际没受多重的伤，唯有原宥受伤重点，已经送去附近的医院了。
　　老皮跟在他身边，上救护车时硬把他手从罗一瞳肩膀上扣下来，没被十三班打群架气到，被他抱着罗一瞳气到了，上了救护车就开始嚷嚷：“你心里有多少小九九，都给我收起来，我现在不跟你计较，等你身体好了，看我不收拾你！”

　　一同去医院的还有陈凡，陈凡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一个女警坐在他旁边。
　　陈凡在警局挂的上号，女警认识他，没给他好脸色。

　　老皮在知道他是群架事件的始作俑者后，一路上冷刀子嗖嗖往他那边射。

　　锅贴脸和校长从审讯室出来，锅贴脸招招手：“一中的，排队站好跟我回学校。”

　　扑棱棱一群人站好，中间夹杂着没穿校服的。

　　锅贴脸指着其中一个人：“你是一中的？”

　　张吉忙点头：“是是是。”

　　锅贴脸哼了声：“打群架加没穿校服，回学校写两万字检讨给我！”

　　张吉带来的三十几个人有十几个不是一中的，全留在警局等家长来接，跟着陈凡的一行人也被留下了。
　　剩下的再次浩浩荡荡回学校。

　　到北门的时候，学校大门紧闭。

　　警卫刚要开门，校长制止住他，站在门口，指着栅栏门说道：“你们犯了这么大的错，想顺顺利利进学校是不可能的，看到栅栏了吗？听警卫说你们出校门的时候爬的挺顺溜的，来，都给我排好队，一个一个爬过去！”

　　学生：“……”

　　老老实实开始爬栅栏。

　　这个点正值饭点，校内到处都是学生，北门很快围了一群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起来。

　　爬栅栏的学生没有一点羞耻心，昂首挺胸目视前方，仿佛在干一件非常庄重的事。

　　爬进学校后，校长拿了张纸，说：“排好队签名字，每个人把自己的姓名班级写在纸条上。我会联系你们班主任，打电话通知家长。”

　　雷子晨挠挠头，做最后的挣扎：“能不能不通知家长？”

　　校长：“不行。”

　　学校不仅通知了家长，但凡参与群架的学生，每人八千字检讨，两天内交齐。

　　十三班作业来不及写，一个个趴在桌子上抓耳挠腮写检讨写几行不会写了，窜到别人后面偷看，被逮住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第二天课间操时间，老皮站在全校师生面前念检讨，他念完锅贴脸上去接替继续念，锅贴脸念完后校长鞠躬致歉又开始念。

　　当天学校的论坛爆了，帖子雪花般一帖接一帖。

　　十三班彻底出名，稳坐锦南一中C位班级，学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直到十三班毕业多年，学校里仍然流传着他们班的传说。

　　传说以前学校有个班，整个班学生跑出去打群架，上百人揍十几个人，把人打的跪在警局里爆哭，一边哭一边发誓以后再也不打架了。

　　还有人说校长和当时的年级主任也参与了群架，校长被人打的衣服都碎了，被扣在警局写了一万字检讨。

　　更有甚者说这场群架是十三班一个女学霸引起的，当时锦南一中的校霸看中女学霸，上门抢人，被十三班拿着拖把和课本打了出去。

　　版本丰富离谱。

　　.

　　艾笑手指翻飞，噼里啪啦打字，半晌怒气冲冲地说：“论坛飘红的帖子是哪个王八蛋发的？”

　　“哪一个？”窦聪聪问。

　　论坛帖子飘红太多，都顶出首页了，每条帖子都和十三班有关系。

　　最开始看到帖子里有人胡说，十三班的人还会上去反驳两句，后来胡说的人太多，他们也就懒得管了。

　　艾笑：“第三贴，把罗一瞳和原宥照片挂上去那条。”

　　有学生路过，生气道：“发帖就发帖，贴照片就很不要脸了啊。”

　　艾笑又回了好几句，点头说：“就是很不要脸。”

　　李不言扒过手机看了眼：“学生会是吃干饭的？这种人身攻击的帖子也能通过？小聪聪，咱俩去借台电脑，黑了它。”

　　没等他们借电脑黑论坛，帖子自动消失，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关于群架的所有帖子。
　　飘红的帖子一个没剩。

　　最上方置顶加精的是学校新出的帖子，禁止乱发帖，禁止在帖子内骂架，禁止随意贴他人照片。

　　一长串的禁止下还录入了学生手册，帖子最后说明，鉴于春夏两季交换，天气越来越热，导致学生心浮气躁、不肯学习，学校决定启动练字政策，每人每天一张练字贴，各班长收好后交到各年级主任办公室。

　　截止时间不定。

　　学生坐在教室痛哭，还有学生抗议规定，写信塞到校长邮箱。

　　隔天校长喊话，支持主任的建议，并且每星期会在写得好的字帖里找一部分贴到校公告栏里。

　　“当时是什么感觉？就悔恨，非常悔恨！”李不言掬了把泪水。

　　原来，校长信箱的那封信不是别人写的，正是他写的。
　　写信的时候一群人在旁边瞎出主意，他写的乱七八糟的，回想起信的内容都觉得羞耻。

　　信最后没敢署自己的名字，写了个一中学生代表。

　　那封信没公布，但后面的一中学生代表不知道被谁传出去了，这几天走在路上都能听见学生骂。

　　“屁的学生代表！这是学生代表吗？这是专门来坑我们的吧！”

　　“年级主任疯了，我成年了，九年义务教育也接受完了，居然还要练字？？”
　　“我他妈连字帖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校长站出来后，一中再没哪个胆大包天的学生敢自称学生代表了，这几个字像被下了封印，谁说谁倒霉。

　　校内书店卖字帖和田字格大赚了一笔，好心出钱帮学校安了新的通告栏，就在北门附近，上面洋洋洒洒贴满A4纸，全是十三班的检讨书。

　　每天有上百人跑过去观摩。

　　十三班出校门已经不走北门了，有同学宁愿绕路也要走南门。

　　他们也觉得写检讨羞耻，但也仅仅是写检讨，对打群架的事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在老皮办公室排队给家长打电话的时候理直气壮嚷嚷的整个楼层都能听见。

　　“我那是打群架吗？我那是为了十三班的友谊！为了我们整个班集体！我自豪！我无怨无悔！再来一次我还去！谁都不能阻止我！”

　　“什么报复？那群王八羔子要是敢报复我，我拖把头塞他嘴里，借他个胆子他敢吗？！校园霸凌还霸凌出优越感了，我们十三班没一个怕的！”

　　“你知不知道，他们打的是我们班男神！人特别好！还有一个是我们班学霸，第一名！年级第一名！还是个女的！妈你说这群渣宰该不该揍？该揍对吧？我也觉得该揍。”

　　“……”

　　老皮被这群人气得头疼，又无可奈何，打完电话让人赶紧滚回教室。

　　罗一瞳是第二天回学校的，班主任打电话给罗爸，罗家人在得知宝贝女儿被人堵了后，气得要给她转校。

　　罗一瞳不肯转。

　　她头皮出血，脸肿了一圈，小腿和肩膀淤青一片，膝盖大面积擦破，罗妈心疼得直掉眼泪。

　　罗一瞳是第二天去上学的，罗爸罗妈拦不住她，她坚持要上学。

　　第二天早上顶着红肿脸去学校，丁一朵和朱文静抱着她惨叫。
　　全班人把她当成了易碎的娃娃，作业不让她收了，卫生不让她打扫，刘起源还自告奋勇帮她写作业。

　　于是，老皮收到了署名罗一瞳的数学试卷，一张卷子十道选择题，五道填空题外加两个大题，她错了一半。

　　老皮把刘起源揪到办公室，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

　　原宥一直没有回校，他在医院呆了两天，被关松柏和夏子接走了。

　　老皮没联系上原宥的父母，原宥给他的号码是空号，他打不通。

　　班上的人很担心原宥，有消息灵通的说：“原宥家在XX区。”
　　“有钱人啊，那片儿不都是别墅？”

　　小灵通嗤笑：“别墅有什么用，我朋友五班的，和他一个区，就住在他家附近，听我朋友说，他爸妈很早就离婚了，他爷爷嫌弃他那双异瞳。”

　　“插播一句，他爷爷眼神不好使吧？我要是长原宥那双异瞳，我爸妈得乐死。”

　　“多好看啊。”
　　“就是！”

　　“哎哎哎，别插嘴，居勇平你继续说。“

　　居勇平：“原宥生下来的时候他爷爷还说是原宥妈出轨生了这么个野种，后来做亲子鉴定，发现真是他们原家的血脉，老人家心高气傲一辈子，不肯承认错误，本来就讨厌原宥，这下更讨厌了，动辄打骂，骂他是邪祟妖孽。”

　　有人忍不住插嘴：“这老人没上过初中吧，没听说过基因突变啊？”
　　“谁知道呢。”

　　有人抓住重点：“那老头还打他啊？”

　　居勇平唔了声：“打啊！听我朋友说打得可狠了，原宥爷爷书房里挂着条鞭子，那鞭子不用来做别的，专门用来打原宥。”

　　“原宥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被打到住院，在家躺了半个月才能上学。”

　　“卧槽！真他妈不是人！”

　　“何止不是人，畜生啊！”

　　雷子晨讷讷说：“我爸拿鞋底抽我我觉得够狠了，跟原宥爷爷比起来，我爸对我简直就是溺爱啊！”

　　这些话渐渐传遍十三班，十三班的每位同学都知道了，连老皮都知道了。

　　但他们无形中默契的围了圈肉眼看不见的墙壁，没有人嚼舌根往外说，全都默默压在心底。
　　海底波涛汹涌，海面风平浪静。

　　.

　　原宥是五天后回校的，他盖眼的头发贴着头皮剃掉，只剩短刺。
　　他罕见的穿了校服，校服拉链拉到最顶端，盖住线条流畅的脖颈。
　　额头的伤结了疤，精致的面孔上出现瑕疵。

　　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淡漠。

　　他进班级的时候只有几个学生抬头，仿佛他只是在上课时间打了杯水，或者去了趟厕所，进门时的动静吵到了正在学习的同学。
　　同学抬头看了一眼，很快低下头继续学习。

　　没有人表现出异样。

　　英语老师站在黑板前讲试卷，见原宥坐到座位上，对袁正一说：“袁正一，帮你同桌把试卷找出来，我们继续讲下一题，翻到试卷第三页。”

　　然后是哗啦啦的纸张翻动的声音。

　　袁正一帮原宥把试卷找出来，埋头听讲。

　　这群学生面上波澜不惊，实际心里激动地快要爆炸了。

　　前几天晚自习，李不言作为十三班班长，在听说了原宥的遭遇后，火速编辑一份保密书。

　　保密书第一条：任何人不得在YY同学面前提起他家庭的事。

　　保密书第二条：YY同学回班级上学后，严禁观猴一样盯着人家看，要保持冷静，体现十三班同学间的友谊和风度，把YY同学当空气。

　　保密书第三条：不可对YY同学过分热情，也不可仰仗帮YY同学打过群架而产生“你欠我的”粗俗心理。

　　保密书第四条：十三班是一个集体，我们要用我们的爱和真诚来感化每一个同学！

　　保密书第五条：……

　　一份保密书足足列了十八条，后面贴了张空白纸，要求十三班所有学生签字。

　　原宥进教室的时候底下的学生不是不想抬头看，而是想到了那份保密书，硬生生抑制住抬头的欲望，努力把原同学当空气，不让他产生不好的感觉。

　　事实上他们完全想多了，原宥没什么不好的感觉。就是全班几十双眼睛盯在他身上，他也能毫无感觉、镇定自若的走回座位。

　　原宥放下书包，难得拿起笔，认真听英语老师讲课。

　　一节课讲完，老师喊了声下课。

　　袁正一深沉地瞅着原宥的试卷，看见上面记得知识点，说道：“同桌，你怎么听课了？”

　　怎么开始听课了？

　　原宥去医院那天，老皮跟在他屁股后面紧张地要命，又是交费又是去各个科室拿检查单、拿片子，检查结果出来后，见人没事，悬着的那颗心落下来，本性上来，坐在原宥的病床前慢吞吞教训起来。

　　老皮跟原宥要家长电话，原宥只呆呆地看着盐水瓶，一句话也不肯说。

　　老皮絮絮叨叨说了半小时还没有停下，眼看外面的天都黑了，他还坐在病床前，苦口婆心教训着。

　　原宥歪歪脑袋，说出第一句话：“你回去吧。”

　　老皮乐了，一拍大腿：“我以为检查不准，你被人揍得声带坏了呢，感情是我多想了。”
　　原宥没理会老皮的冷笑话，重复一句：“你回去吧。”

　　老皮突然不说话了，面容慈祥的看着他，摸摸他翘起的头发：“傻孩子，头发这么长了，该理一理了。”

　　原宥旁边的病床躺了一个人，那人睡着了。
　　整个病房里只有那人响亮的鼾声。

　　他沉默了很久，闭上眼睛，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声音低不可闻。

　　“今天我成年了，我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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