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异瞳

　　原宥不记得上次别人问他开不开心是什么时候了。
　　好像是那对夫妻离婚的时候，女人穿着暴露，化着大红的唇色，嘴里叼着烟，纤长手指挥散吐出来的烟圈，站在他面前说：“我和你爸离婚了，很多人乐见其成，你爸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你开不开心？”

　　他那时候矮，昂着头才到女人腰，刚想拽住女人衣袖说话，伸出去的手没碰到女人，女人后撤一步，指挥房间的工人搬行李。

　　“那件衣服小心些，上面的碎钻碰到会掉，拿的时候注意点，不要放在箱子里，那双高跟鞋扔了吧，哪一双？就你手上那双，不用了，全扔了吧，架子上的鞋全扔了，不用搬了……”

　　她和工人说了好久，终于想起来儿子还在旁边，低头看着他，深深吸了口烟，脸上带着漫不经心地笑：“你又懂什么？你开不开心也无所谓了。”

　　小原宥那句不开心咽下去，没敢说出来。

　　后来别人再问他，问他开心吗，问他什么意见，他总是说，我无所谓。

　　无所谓你们离婚不离婚，无所谓灾星不灾星，无所谓长相，无所谓眼睛。

　　又没有人在乎，有所谓无所谓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所谓，他一样长大了。

　　他过得很好。

　　原宥掐灭最后一点火星，身影泯灭进黑暗里。

　　.

　　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即将开始，腱子哥看着报名表，一身腱子肉愁掉了两斤。

　　“八百米还有没有报的？女子八百米！想报的都过来找我啊！”

　　过道对面一群女生围在一起讲学校八卦，偷偷笑个不停，没人理他。

　　雷子晨头发抓掉一把，看着报名表上空白的位置发呆。
　　女子八百米，女子接力，女子一千五百米，男子三千米，男子百米冲刺，男子……

　　不算团体运动，一个人只能报两项。
　　雷子晨报个三千米和扔铅球，还加一个四百米接力，不能再报了。

　　晚自习时间，他抓着报名表挨个问。

　　“罗一瞳！罗一瞳要不要报两个项目？我帮你推荐一下，以你的优势来说……”雷子晨优势了半天，没发现眼前姑娘在运动方面的长处。

　　又瘦又小，鸡仔一样，跑两步要是晕倒在操场上就不好了。

　　还是算了吧。

　　他推销的话没说完，转身走向下一个目标。

　　罗一瞳笔都准备好了，想说还有什么项目没有人报，她挑一挑。
　　结果见体育委员话说到一般转身就走，她有点懵，想问他怎么不说了，就见雷子晨对原宥说。

　　“原宥，宥哥！三千米怎么样？你个子高腿长，三千米绝对能拿奖牌！还有这个项目，你看这个……”

　　原宥赏脸听了十几秒，耐心耗尽，脸埋在桌子里，吐出三个字：“没兴趣。”

　　雷子晨：“别啊，多好的机会，想想运动带来的快乐，想想奖牌，想想学妹学姐们的呐喊声。咱们学校这次特别大方，前三名有奖金呢。”

　　“奖金挺多的，只要参加，各科错题本也发。”

　　他说破了嘴皮子原宥也没抬头，雷子晨没辙，只好把目标转移到袁正一身上。

　　袁正一学习很好，体育细胞欠缺，一心想为班级出力，但自身能力不足。最终只报了两项简单的。

　　报名表在班级里绕了一圈，凡是雷子晨看得上眼的，多多少少都报了项目。

　　罗一瞳最后没报成，她想报被雷子晨拒绝了，理由是十三班第一学习脑子已经够累了，不能再把身体累到了。
　　罗一瞳没勉强。

　　原宥也报了两项，三千米和男子八百米接力。

　　雷子晨没劝动他，特意把老皮搬了出来。
　　办公室里，在老皮长达二十分钟的劝说下，原宥为了早点回教室补觉，敷衍的答应下来。
　　他都想好了，运动会那三天直接逃学，人不在学校，报名不报名也就没区别了。

　　跑是不可能跑得。
　　三千米？三米他都不跑。

　　.

　　距离运动会只剩一天，学生很亢奋。

　　三天运动会意味着三天不用听课，不用坐在教室里。操场那么大，又不一定只坐在观众席上，自己班比赛的时候意思意思坐在那里，其他时间还不是想去哪去哪儿。

　　对于这群高中的孩子来说，片刻的休闲都已经足够让人开心了，更何况三天。

　　下了晚自习第一节课，罗一瞳收八组的数学作业。收到原宥作业的时候，她一只脚着地，另一只放在凳子上，双手搭在原宥的课本上，脸上挂笑。

　　“你报了三千米啊？”

　　原宥数学作业没做，要了罗一瞳作业本抄，抄完第一道大题，嗯了声。

　　罗一瞳眼睛放光：“三千米跑完会不会很累啊，我以前跑完八百米，嗓子里全是血腥味。”
　　八百米对她来说已经很多了，三千米比八百米多太多了。

　　原宥最后一个数字写完，作业本扔罗一瞳胳膊上，见她先是眼睛放光，而后眼睑低垂，目光涣散，就知道她又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

　　扔作业本的时候没有控制力道，惹来她怒目，原宥觉得好玩，笔敲在她胳膊上：“你在想什么？”

　　罗一瞳注意力集中起来，歪着脑袋仔细回答：“我在想你会跑第几，你跑的时候我给你递水啊。”

　　她想的很简单，原宥在班里几乎没有朋友，他跑步的时候很可能没人递水，她觉得自己和他算是朋友了，到时候一定得帮忙递水。

　　再不行就陪跑吧，她虽然跑不快跑不远，但陪跑一圈半圈还是能做到的。

　　原宥闻言明显一愣，继而失笑，说道：“不用递了，我不会跑得。”
　　罗一瞳惊讶：“为什么啊？”

　　原宥没回答，赶她转回头去。

　　.

　　运动会如期召开。

　　七点半。

　　操场上的音乐响起来，十三班学生抱着凳子往教室楼下走。

　　罗一瞳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没有看到原宥，她有些失望。

　　丁一朵拍拍她肩膀：“看什么呢？下去了。”
　　她乖乖哦了声，跟在她后面下楼。

　　操场上乌泱泱都是人，十三班位置在观众席西北角。
　　坐下后她没放弃，继续寻找原宥的身影。

　　忽然想起原宥的话。
　　不跑了么，为什么会不跑呢。

　　八点十五分，各班运动员上前走方队。
　　十三班方队领队是陆佳琦和窦聪聪。

　　人员集合完毕，雷子晨数了遍人数，不对。
　　又数了一遍。
　　还是不对。

　　等他发现少了谁后，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他跑去找老皮，老皮坐在十三班观众席前，见他神色慌张，问他怎么了。
　　雷子晨嗓子眼发干：“原宥不见了。”

　　罗一瞳坐在老皮后面，雷子晨的话一字不落听在耳朵里。
　　雷子晨走后，她连方队也不看了，起身离开观众席。

　　丁一朵在后面叫她：“瞳瞳你干什么？”

　　罗一瞳没回头：“我很快回来。”

　　满心想找到原宥，出了操场就是空荡荡的学校，视线范围内没有几个学生，想找又不知道去哪里找。

　　她先是跑到教室，没在教室里看到人，又跑到六楼天台，发现天台锁上了。站在原地想了想，忽然想到一个地方，拔腿往楼下跑。

　　小操场后面的小树林，进去了看见靠墙那棵桃树杈上坐了个人。

　　他逆光坐着，头发梢被阳光染成金黄色，异色眼睛眯起，懒懒散散靠在树上，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颓废的气息。

　　罗一瞳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她有些紧张，又紧张的莫名其妙，脚步不受控制往前走。

　　停在原宥两米远处，嘴巴上下翕动，又紧紧闭上。

　　沉默两分钟，手敲向桃树枝干，发出轻微的沉闷声。

　　树上靠坐的少年微微睁眼，蓝绿色眼睛齐齐看过来，罗一瞳心里呼之欲出的东西差点失控。

　　她紧张说：“开始走方队了，马上要比赛了。”
　　原宥不说话。

　　罗一瞳手指轻刮桃树皮：“原宥，我们去比赛吧。”

　　原宥坐在十三班运动员专属区域，看着脚下的地面失神。
　　说好不来比赛的，在听见那句我们去比赛吧，鬼使神差跳下树，跟着小矮子回到操场。

　　低声骂了句脏话，他觉得自己可能魔怔了。

　　男子八百米在上午十点钟左右，三千米是上午最后一项。

　　原宥抱着手机打了半个小时游戏，关松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坐在他旁边稀奇说道：“宥哥，你居然报项目了？”

　　原宥继续玩游戏：“体委报的。”

　　关松柏：“你们体委谁啊？这么牛逼，还能让你报项目？”

　　雷子晨恰好路过，挠着毛茸茸的脑袋，带着一身肌肉挤过来：“谁找我，哪个找我？”

　　看清雷子晨的身板，关松柏那句我找你硬生生憋回肚子里，悄悄靠近原宥：“你们体委有点吓人啊，长得也太壮了吧。”

　　原宥没理他，他自言自语半小时，觉得没趣，便回自己班级了。

　　关松柏走后，原宥本以为耳根子终于清净了，没几分钟罗一瞳坐过来，手上还拿着一小瓶东西，过来塞他手里：“葡萄糖，你先喝一瓶。”

　　原宥打游戏之余瞥眼时间，距离十点还有二十多分钟，这会儿喝上比赛的时候说不定都消化了。
　　他没接，继续打游戏。

　　正打着嘴唇触碰到异物，下意识低头去看，看见一根小细管贴着他嘴唇，细管下插着葡萄糖，再往下是双小手。
　　指头根根分明，指甲剪得又秃又齐。

　　原宥抬起头，对上罗一瞳期待的目光，垂垂眸子，咬住吸管。

　　吸了一口，葡萄糖灌进嘴里，略微粘稠的汁液充斥口腔。
　　有点腻人。

　　一瓶葡萄糖喝完，罗一瞳情绪肉眼可见的高兴，收好空瓶兴奋说道：“原宥你要好好跑啊。”

　　原宥嘴里残留甜味，听到这话不知道怎么想的，低声询问：“什么叫好好跑？”

　　罗一瞳想了会：“跑进复赛？当然了，能跑第一最好啦。”

　　原宥抬头看她，突然笑了下：“好啊，我给你跑个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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