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帝和黑魔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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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倚凡，对不起……

　　“……我们认识得很早，相爱这么多年，我们已经没有了爱情，只剩下责任。就算喜欢上别人，最适合跟我结婚的对象也一定是你——我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她很柔弱，柔弱到不能没有我。但你那么坚强，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吧。尽管走了些弯路，我想我或许还是找到了真爱，祝福我吧……

　　“……倚凡，再见，也祝你幸福！

　　“爱你的李里。”

　　一个礼拜之后。

　　周倚凡按下锁屏键，合上眼睛，顺势把屏幕上满是裂缝的手机放下。

　　站在她身后将短信文字读出声来的梅玲发出惊呼，回到座位时，她问：“所以呢，李里这王八蛋在哪里，你应该已经把他狠狠收拾过一顿了吧——”

　　“没。”周倚凡喝了口咖啡，随即面部狰狞地抱怨了一句，“苦死我了。”
　　“什么？！”
　　“不是我不想，是我根本没见到他。”周倚凡回答。

　　李里的父母也好，李里的两个姐姐也罢，还有那群大学同学，周倚凡问了一圈，大家都是三观正常的普通人，也都大吃一惊，代替李里低声下气请求她原谅。

　　但都联系不上李里。

　　周倚凡要的可不是他们的道歉。

　　她又往嘴里塞了两块饼干，舍弃咖啡杯起身，背起手提包又掏出化妆镜，对着里边检查厚厚的睫毛膏。

　　“你要去哪？”梅玲搅拌着自己的那杯咖啡，以以往的经验作出猜测，“难不成有工作？”

　　“干嘛说得这么不敢相信？是电影女一号试镜，女一号！”周倚凡一甩头发，像短视频红人美有姬老师一般摆出炫酷姿势，假装看向远处道，“虽说比不上那些新鲜血液，但老娘也还是风韵犹存的。”

　　梅玲咬着勺子微笑，抬起手指挥动：“阿姨，阿姨，你这是模仿蔡明老师拍《男人装》啊？”

　　周倚凡翻了个白眼，摆摆手要走。临别之时，想到什么，梅玲忽然又开口。“倚凡，”她难得认真询问，“没事吧？”

　　周倚凡刹车，临时回过身来，也稍稍一愣，条件发射般下意识回答：“没事，没事。”

　　这并不是她这段时间里头一次被人这样问，在那些关切中，看热闹的有，事不关己的也有。但她知道，眼前会时不时向她抱怨老公脚臭或大男子主义的朋友是真真正正在担心她。周倚凡并不习惯袒露软弱，不知不觉流露出笑容：“放心，我可是黑魔仙女啊。”

　　她干脆利落地把外套甩到身后，仿佛好莱坞大片里从不看背后的超级英雄般离开，留下梅琳坐在原地，搅拌着提拉米苏好笑：“那是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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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什么？你好像很仰仗它。”骄矜的嗓音如冷冷甩过一圈雨滴，乌黑的枪口抵在他额间，他却轻慢地饮酒，微笑，从容不迫，“做话事人后，我常让兄弟有话就说，多指教我。有更好的去路值得你卖兄弟卖社团，你去就是，大可不必来这抖得像筛糠，拿这东西指着我。”

　　陈晁抬起头，瞳孔收缩再扩散。刹那间，刚才的温文尔雅不复存在，他猛然翻过散落扑克牌的花梨木桌，肢体相撞，枪响两声，武器转眼就易主。刚刚还处于被动的年轻人居高临下，面部短暂紧绷，侧写出底层的咬牙切齿，一尘不染的皮鞋踩在对方胸前。

　　扣动扳机，恩怨两清，全景中血流成河。

　　他杀到红眼，仰头冷笑：“我已给过你机会。”

　　伴随着一声“卡”，狠戾的表情激剧褪去，演技如浪潮般离开，随即幻化成先前寡淡而严肃的脸。

　　和剧组工作人员以及合作的其他演员道过谢，陈晁走到监视器后。结束一天的工作，助理帮忙卸妆，他迈上车，一边听副驾驶座的经纪人朗读日程一边把外套脱下来。

　　光从表情看不出任何讶异，陈晁询问：“华先生到了吗？”

　　“早到了，都在戏剧学院喝了半天茶了。”他的经纪人岑瑞回答。
　　在助理示意下闭上眼睛，陈晁修长的睫毛纹丝不动，落下灰褐色的影子。他不说话，同他一起工作以来，岑瑞最多的感想莫过于“像个老妈子”。这位男演员工作起来游刃有余，私底下性格却完全是青春期少年。什么都得别人主动发问，想让陈晁主动聊点什么几乎不可能。

　　“感觉怎么样？”岑瑞给自己的定位是“不想当爸的心理咨询师不是好经纪人”，“也快杀青了。”

　　“就那样。”陈晁一如既往，惜字如金。
　　“下次希望演什么样的，有想过吗？”
　　他沉默了好久，最后慢吞吞地回复：“恐怖片。”例如杰克·尼科尔森演过的《闪灵》，又比如《猛鬼街》。

　　明知道国内政策并不欢迎这类院线片，岑瑞还是点头：“OK。”他递了一册已经筛选过的简历：“上午你找我要的。你那片开机还有段时间，咱们不赶，主要是女性角色选角这一块儿。华先生说了想参与，我估摸着他有想照顾的人。虽然也只是猜猜，但要是真的有，你记得给点面子，还换制片人，公司那边不好办。”

　　陈晁接过来，闷声不响开始翻看。

　　各色女演员，大公司的，小公司的，有经历的，没经历的，顿时如百科全书内的词条般整齐出现在眼前。

　　这是他在电影领域的第一次尝试。

　　作为导演。

　　因此剧本、摄影、演员上都要不遗余力。

　　陈晁渐渐专注，岑瑞也不说话了。

　　不知道谁打开了车载音乐，车内气氛一时间非常和谐。岑瑞看向贴着茶色贴纸的车窗，忽然想到晨间看过的新闻，今年戛纳电影节的最佳男演员提名，有一位又是未成年人。

　　距离陈晁获得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已经差不多十年了。那是荣誉，也是诅咒。记忆里破碎的画面在颅内一瞬间激荡。锤击防盗门时手掌麻木的疼痛，在医院跟到急救室门口时急促的喘息，以及，陈晁微微泛红、温暖得好像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脸。

　　岑瑞短暂地失神。

　　几乎是本能，透过后视镜，确认陈晁还在专心致志翻阅简历，那一刻他才感到安心。

　　就在这时，陈晁忽然开口，不是请求帮助，更不是发表任何感想。没头没尾，无缘无故，他忽然说了四个字：“黑魔仙女。”

　　宽敞又狭小的保姆车里，除却必须目视前方的司机，几乎所有人都聚集了目光。

　　陈晁低着头，目不转睛盯着那沓A4纸的某一页。比起生活，电影毋庸置疑是虚假。在虚假中，年少成名的男演员花费了较常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不知是否拜这所赐，无须演戏的时候，他习惯了波澜不惊，也往往没什么表情。

　　但是，看着免冠照里的女演员，黯淡如暮春的双眼里罕见升起新日。

　　“是黑魔仙女。”
　　他朝她勾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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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朝气蓬勃、满脸胶原蛋白的二十岁年轻女孩并排候场，周倚凡腹诽了好几次“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

　　女一号的试镜，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轮到她。

　　她的岁数已抵达要求年龄所允许的最大值，同公司女生却是在最小值。说是让周倚凡顺带指点新人，实际只是其他人都不愿意浪费交通和餐饮费陪跑，这才勉为其难，叫她来到此一游而已。

　　对比起那张脸，自己怎么可能有胜率？

　　虽说只是几岁的差距，但没在荧屏上待过的人一定不知道，仅仅一丁点丑陋，到镜头前也会无限放大。更何况，这里到处都是漂亮过头、年轻到无以复加的脸。

　　左边是已经参演过知名巧克力品牌广告的女偶像，右边是好看到CG都捏不出来的金发女模特。周倚凡对着远处的玻璃窗打量自己，恨不得当即掘地三尺，挖地道回家睡觉。可既来之则安之，仔细看看，也不是没有相貌平平的人，看到有人比她丑她就放心了。

　　人活在世，要是一直只看别人比自己好的地方，那该多不快乐啊。

　　周倚凡回头扫了一眼同公司后辈。

　　在正规艺术大学就读影视表演专业的女生正面无表情盯着手机。

　　刚刚在车上当着公司董事的面还娇滴滴叫她姐姐，一下车脸垮得堪称泥石流，把嚼过的口香糖吐在卫生纸里让周倚凡扔。平时只会对周倚凡说教“你要减肥了”的经纪人竟然笑眯眯把纸团接了过去。

　　她右眼皮狂跳，终于忍不住，在开场前起身说要去抽根烟。

　　压力像旧衣服上熨不平的褶皱。

　　左拐右拐才找到吸烟室，途中经过化妆室，鱼龙混杂全是在补妆的女演员，吸烟室却空无一人。看来知道前途重要的人还是占大多数。刚要坐下，握在手中的打火机便随着身体前倾向前滑，一下落入座椅缝隙间。周倚凡哀叹一声，俯下身去摸索。

　　与此同时。

　　“华先生那边怎么回事啊，我们航班都没出问题……交通状况是基本中的基本，秘书就不能提前确认一下吗？”满腹怨言，岑瑞走上前，干脆替身后的人撑住门。晚上陈晁还有行程，事情耽搁，作为经纪人，难免有点不高兴。

　　倒是陈晁一声不吭。

　　制片人约好参与试镜，高架桥上却临时堵车，反倒他们这边及时赶到，只好推迟流程。移动途中，陈晁放慢脚步，神色平静，倏然开口：“我抽支烟再去。”

　　“要不要帮你拿包？”岑瑞说着，快速向前几步，透过吸烟室的窗户往里看。窗户里只有一排空荡荡的椅背与洁白的墙壁，他回头，“没有人。我在外边玩会儿手机，帮你看着。”

　　然而，在他回头刹那，周倚凡从椅子底下支起身。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环顾一周，纳闷打火机究竟掉到哪去了。

　　寻找无果，又不想回去和没礼貌、未来又一片光明的后辈一起候场，周倚凡干巴巴咬着香烟坐下。吸烟室的门被推开，有人走进来，高高瘦瘦，拉下口罩时露出好看到发光的脸。

　　陈晁与周倚凡四目相对，片刻后，他合上门走进来。

　　很难说周倚凡是多久后认出他的。起初乍一眼只觉得熟悉，她叼着烟反复回想，侧过头，碰巧目睹他点燃香烟。觉察到目光，陈晁也倾斜视线。他会错意，却又恰如其分，试着把打火机伸过去。周倚凡一怔，先前的疑虑烟消云散，占据上风的，是自嘴角油然扩散的笑容。

　　她脸上笑影荡漾。

　　接过去时，周倚凡微微颔首，轻车熟路地点烟。就在那时候，她蓦地想起来。

　　在她惨绝人寰、糟糕透顶的婚礼上，服务生自作主张所放映的电影里，当她孤身一人踏入婚宴现场。周倚凡所看到的，就是那样的画面。

　　陈晁所饰演的男主人公在镜头前的柳枝里说——

　　“‘我爱’……”她用拿打火机的手指向他，又惊又喜地说道。

　　他却抢先回应她：“《我爱你》？”

　　周倚凡用力点头，笑着望向他说：“‘我爱你’！”

　　他与她的烟雾中，陈晁锋利而明朗的面容被浸透。他微微眯起眼，五官坠入潺潺的白烟里，没来由地重复一遍：“我爱你。”

　　周倚凡不是没见过明星，好歹也正儿八经出道十年有余，在横店待过的时间加起来不算短。但陈晁的外形条件，放圈内，也是让甲方难以挑剔的类型。她想了想，忽然掏出手机，疾速靠近问：“可以拍照吗？”

　　“嗯？”他夹着烟，看过去时稍稍挑眉。

　　很多没名气的十八线小明星和网络红人都有这种习惯。自身价位不够，因而会找其实八杆子打不着的知名艺人合影，作为他们有过“合作”的证据。能不能给自己抬价不一定，大多也就是留个心理安慰。

　　红是要靠运气的。

　　他们来过，他们努力过，他们也拼搏过。

　　周倚凡调出前置镜头与陈晁合影，为了商业形象考虑，他把烟熄了，她则用另一只不入镜的手接着。背景都是粉刷墙，也看不出具体地点。

　　快门响后，周倚凡连连道谢，说着“会好好珍藏的”，随即猛吸最后几口，咳嗽着退出吸烟室。看见她走出来，站在门口刚打完电话的岑瑞整个人呆住。

　　他目送她离去，随即破门而入，扶住墙壁向陈晁质问：“那女的哪来的？！”

　　陈晁起身，用满脸“我怎么知道”充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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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候场的演员中间，周倚凡心脏还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瓦擦嘞！

　　踩到狗屎了！没有说陈晁是狗屎的意思！是指她运气很好的意思！

　　——虽然试镜肯定选不上我，但我拍到了酷炫吊炸天的照片！
　　周倚凡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掏出手机，迫不及待想修个图，马上发到微博和朋友圈炫耀。用手遮挡屏幕，她像在公共场所打开R级网站，小心翼翼检查那张合照。

　　她头好大啊。

　　鼻影跟精神小妹一样。

　　这个滤镜都快把妆吃没了。

　　一心一意钻研了好一阵，评价一番自己在照片里的状态，最后，她把注意力移动到陈晁身上。

　　《我爱你》是本年度入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韩国电影，片中所有主人公都有在镜头前自白“我爱你”的特写镜头。其中，不论是否出于同胞的特别关注，周倚凡印象最深的，是属于陈晁的片段。

　　她看得晃神，直到主办方宣布制片人到场，并开始确认号码顺序，才慌忙把手机收起来。

　　正重新确认等会儿要展示的部分，同公司的后辈却突发奇想地贴过来，用腻死人的娃娃音问：“姐姐，你带了经纪人发的那张纸吗？就是写了试镜内容的那个。”

　　周倚凡诧异：“你没带吗？！”

　　“我落在车上了。”小女生笑着吐舌。

　　周倚凡翻了个白眼。

　　她递过去，忍不住摆出长辈架势啰嗦：“你啊，多少还是认真一点吧，刚签约就有这样的机会。要知道，当初我们刚进公司，一开始都——”

　　“谢谢姐姐。”小女生猝不及防打断教育，接过纸张，头也不抬地致谢。看到她做过美甲的手指，周倚凡再次确认，这个后辈根本没有努力竞演的意思。

　　但那又如何？

　　有些人不费吹灰之力，仅凭原有的自身条件，就已足够击败许多竭尽全力的对手。

　　“排在姐姐后边真好，感觉我被选上的几率都变大了呢。”仿佛为了回报她的说教，小女生娇滴滴地笑道。

　　周倚凡皱眉扭过头：“你说什么——”

　　“说起来，姐姐你有点驼背，是不是形体课没用功？啊，对不起，我忘了问，你是科班出身的吗？上过戏剧，哦不，上过大学吗？演过戏没有啊？”

　　“我当然演过啊！”周倚凡当即火冒三丈，还要说点什么，身后有人叫她名字。

　　就轮到她了。

　　周倚凡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号码，现在就轮到她，说明前面的人停留时间相当短。选上的机会本就渺茫，于她而言更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姐姐，”后辈笑着挥手，意味深长，“一定要选上哦！”
　　张口姐姐闭口姐姐，应和的大约是那句“姐姐可以妹妹也可以”。

　　周倚凡不慌不忙折返，一把将借出去的那张提要纸夺回，面无表情，毅然决然，朝她比了个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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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逃婚。
　　生理期将近。
　　存款受到重创。

　　上午梅玲给点的那杯什么玩意儿太难喝。

　　打火机丢了。
　　后辈是个傻子。

　　大学同学孩子都生了俩了，她却还在这里参加希望为0的试镜。

　　走到地板上做过标记的位置，周倚凡已经在心里总结了好几条心情不快的原因。

　　她抬头，看到摄像机，以及坐成一排的各色人员。

　　其中有陈晁。

　　这部电影是他担任导演。目前官方尚未公开，但也有消息在网络上流传。

　　——他才多少岁啊。
　　周倚凡想。

　　她没怎么了解他，但记忆里一定有这个人的存在，因为，他获得戛纳最佳男演员奖那一年，全球轰动，国内新闻铺天盖记录这则极具戏剧性的报道。能长久停留在他人记忆中的，除那张少年脸上盘踞着汉字“妈妈”的电影海报外，还有令世界震颤的罪魁祸首——他十三岁。

　　成为戛纳影帝时，他才十三岁。

　　那一年她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人有兴趣知道。

　　周倚凡内心像一片干枯的荒漠，没有仙人掌也没有太阳，漫天黄沙中响起偌大的叹息。

　　果然，还是，放弃，好了。
　　她也不是没想过不再做女演员。

　　即便想着这样的事，她脸上仍旧灿烂地笑着，深深地鞠躬，毫不迟疑地低下头。准备表演要求里的内容，有人示意她暂停。

　　周倚凡不解地微笑。

　　看向前方，她对上一系列的目光。他们在打量她。头顶的灯太亮，其余地方太暗，她只依稀看清他们在传递麦克风，似乎有人要同她说话。

　　然后——

　　一阵嗡鸣的杂音过后。

　　“请表演一下薇拉朵莉黑魔法。”

　　她听见刚刚才对她说过“我爱你”的声音这么要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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