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门匠女

　　白云县最繁华的街道应属锦兰街。不同于上次薛菀在大雪天中见到的清寂萧瑟，此时正值春回大地，锦兰街亦是一片热闹气派的景象。

　　宽敞洁净的街面能容四辆马车并排同行，临街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各色高矮酒坊、酒楼参差林立，布铺衣舍随处可见，五颜六色的招牌布幌迎着朝霞随风招展，引人目不暇接。

　　巳时的阳光晒得人暖融融的，薛菀抬手遮在眼前，挡住明晃晃的日光，小心避开左侧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一位货郎，不防右侧又有一辆板车经过。板车之上摆满琳琅满目的帕子与荷包之类的小物件儿，勾得薛菀睁大双眼瞧个不停。

　　“婉儿，仔细避着些。”薛南在薛菀前面一边赶着牛车，一边回头说。

　　“哎！”薛菀应了一声，避过身旁经过的一辆马车，问：“爹，普通的耕犁在你做工的那家铺子里，要卖几钱？”

　　薛南回忆道：“怎么也要一两五钱银子。有的大些的，木料铁料都用的多，能卖到二两呢。”

　　薛菀想起之前让薛南去铁匠铺里定制的铁犁头花了四百文，再加上两百文的木料，成本在六百文左右，俗话说三分工七分料，再加点创意费，于是道：“那咱这新犁就卖二两六钱银子吧。”

　　薛南有些难以置信，回头惊讶的问：“咱这木料比旧式的犁用的少，怎么反而多要钱啊？”他原想着只收个一两六、七钱银子就算是好的了。

　　薛菀总不能和他说这是新产品设计费，想了想，便说：“那不能这么算啊。咱这新犁用起来轻便灵巧，犁地又快。长久算来，肯定比旧式犁对买主有益处的多啊。”

　　薛南闻言，觉得薛菀脑子活，登时乐了，“我闺女这么一说，还真是！那咱就卖二两六钱银子试试。”

　　他们一家两大两小刚分家出来单过，即便粮食与菜都能自己种，可一年到头的吃穿用度、过年过节与乡里乡亲的礼节往来怎么也得三到四两银子的耗费。

　　若真按薛菀的定价卖这新犁，那这一趟下来就能净赚二两银，够他家半年的花销了。如此一想，薛南又觉得心跳的厉害，暗自高兴起来。

　　赶着牛车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薛南将牛车停了下来。薛菀见他停在一家木匠店铺门口，便也随着抬头望去。

　　铺子的八扇镂花木门对街大敞着，迎客的大堂里，各式木柜、木箱、矮榻及桌椅整齐陈列。耀眼阳光从门外照射进来，衬得堂内窗明几净。伙计们笑脸迎人，进出的主顾络绎不绝。

　　门口有个小眼睛、长相颇机灵的伙计看见薛南，立刻走上前来，和他打招呼，“嘿！薛二哥，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又来找活计啦？”

　　薛南在腊月之前，曾到他们铺子里做了两个月的零工，故而店里的伙计们大部分都认得他。

　　“今儿不是。”薛南露出一个憨笑，一边将新犁从牛车上扛下来，一边回那伙计的话，“我家丫头弄出来一个新犁，耕地能省不少事儿。我寻思着，来铺子里寄卖，看能不能给行个方便卖出去？”

　　薛菀眼角一抽，心想老爹真是个实诚人儿，提自己干嘛。直接把这事儿揽他身上，都比说是一个十四岁乡下丫头搞出来的物件儿更能让人信服。然而现在再推到薛南身上已经晚了，薛菀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薛南进了铺子。

　　那伙计一听，看见薛南肩上扛的怪模怪样的新犁，笑着直摇头，“薛二哥你也真是的，哄闺女玩还哄到咱铺子里来了。”

　　“我真没哄你，不信你等会儿找块地试试！”薛南一脸的坦诚相。

　　那伙计又笑嘻嘻的问：“那你这新犁打算卖几钱？”

　　“嘿嘿，我闺女说卖二两六钱银子。”薛南笑说。

　　薛菀眼角又是一阵狠抽。这老爹也太老实了，说不定之前那赌输的五两银子是赌坊的人看他憨实故意诈他的。

　　旁边一健壮的年轻学徒笑着走过来打趣，“嘿哟！薛二哥也滑头了不是，这犁比起其他的犁还小些，怎的反而卖这么贵呢。”

　　薛南浑不在意的挥了一下手，“好使呗。好使的东西，当然贵了。”

　　那学徒兀自不信，却也没多说，呵呵笑着寒暄两句，便走到堂后的木坊去了。

　　薛菀见大伙儿果然不信，暗自叹气。心说，何时来个懂行的人来瞧瞧呀？

　　此时店里刚送走几位客人，一时之间空下来。

　　薛南进门后，朝掌柜的打了声招呼，掌柜的点头回应，而后捧着几本厚厚的簿子急匆匆的朝大堂东侧的一间屋子走去。

　　薛菀见掌柜的腰微微勾着，捧着簿子的慎重模样像是要和大领导做汇报，不禁视线跟着他去的方向移动。

　　东侧隔着大堂的门帘子被他一掀，露出一件水色绣云纹式样的锦面襴衫的下摆。

　　薛菀心里一亮。还真让她猜对了不成？看那衣料和做工，不是这家店的东家，那也一定是位贵客。

　　不待细想，铺子里间走出一个穿着短褐，身量不高的精瘦小老头儿来。

　　“薛二郎制了新犁？”那小老头儿一边走一边用布将衣服上的木屑子掸了掸，神色中露着几分傲气，“快与我瞧瞧。”

　　“乔老。”薛南见那老头儿过来，连忙陪着笑脸，往旁边让出一小块儿位子。

　　薛菀悄悄打量了那小老头通身的气派，又见周围伙计学徒们都是一副点头哈腰的模样，便猜他一定是这铺子里的一把手大师傅。

　　不似几个年轻木匠的怀疑。乔老沉默地围着新犁转了几圈，仔仔细细看着新犁的各个部件儿，说：“还真别说，这犁子用起来兴许能省下些许气力。”

　　薛南闻言，脸露笑容，连连点头，“是，是的。我在家就试过的。”

　　凝视那新犁半晌，乔老唰得一下，猛然将目光移到薛南脸上，眼中透出明显的质疑，“你说这犁是你家女娃儿想出来的？”

　　“呃……”薛南被一时问得愣住，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薛菀，“我闺女说她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

　　也难怪乔老这样的行家会怀疑薛南所言。早在唐末的曲辕犁出现之前，在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曾提到“蔚犁”，推测是一种短辕犁，唐代初期才进一步出现了长曲辕犁。如此看来，曲辕犁的成形是在几百年之间经过数代民间匠人对耕犁的不断摸索和改进而产生的智慧结晶。

　　要说曲辕犁是薛南根据薛菀这十四岁的丫头片子的临时想法而打制出来的，肯定是无法糊弄过乔老这种做了大半辈子木工活儿拥有精湛技艺的老匠头的。

　　乔老点点头，算是信了薛南的话。又对立在薛南身后的薛菀指了指，眼露探究，似乎不信她这十来岁的姑娘能看得懂这犁子其中的关窍，“来来，丫头。即是你从书上得来的点子，便与我这小老儿仔细讲讲这犁吧。我瞧着与咱惯用的犁可是很不一样呐。”

　　薛菀是当真没想太多。乔老一问，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甲方客户对新产品的结构及效能有疑问，她作为乙方供应商，应该尽己所能地站在客户角度为他做详细说明。

　　PPT……啊，这里没有PPT。薛菀抬眼看了看周围，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走到一边的木台子上，挽起袖子宽边儿，埋首作画。

　　此时，东侧屋子的竹帘子一挑，转眼出来一位着水色锦面襴衫、头戴白玉簪、腰缀翡翠玉环的俊秀公子，身后跟着刚才那位掌柜。

　　周围的人都抬起头来，脸露慎重，像是要朝他弯腰行礼。那公子略一抬手，轻轻一指薛菀面前的木台子，示意众人不要打扰这位姑娘。

　　薛菀早已进入穿越前的工作模式，全然没顾得上看周遭。她铺开一张纸，拿起台子角上的一只炭笔，唰唰几下，在那张铺开的白纸上画出几条平直而长的线。

　　那笔在她手下，仿佛带着行云流水的顺畅，不消片刻，一副与面前新犁一模一样的简洁图画便跃然纸上，线条分明、弯折阴影皆十分逼真。

　　“婉儿？”薛南从没见过自家闺女作画，眼下乍一瞧见，愣住了。他竟从来不知，自己沉默寡言的女儿居然有一手极为熟练的好画工。

　　乔老暗自惊讶薛菀作工图时的手法熟练利落，斜了一眼想要出声的薛南，暗示他先闭嘴。

　　薛菀全神贯注画完新犁的样稿，在十一个部件上快速写出各部件的名称。曲辕犁相比于这时空常见的长直辕犁，增加了犁评和犁建，这个跨时代的创新她如果不细讲，总觉得亏待了客户。

　　于是聚精会神地用手指了指这两个部件，言语流畅地讲解道：“这两个部件是我这副新犁新增的。若推进犁评，可使犁箭向下，犁铧入土则深。若提起犁评，使犁箭向上，犁铧入土则浅。将曲辕犁的犁评、犁箭和犁建三者恰当结合使用，便可适应深耕或浅耕的不同需求，并能使调节耕地的深浅更规范，便于精耕细作。犁壁不仅能碎土，而且可将翻耕的土推到一侧，减少耕犁前进的阻力。”

　　乔老与几位匠工比较成熟的木匠，早已听得双目放光如痴如醉，几人待薛菀说完，便情不自禁的凑到薛南父女送来的新犁前讨论。

　　薛菀也听他们谈得投入，时不时地补充几句，回答各人提出的问题。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几人的议论声才渐渐低下来。

　　薛菀暗暗吁了口气，感觉像是开完了一个新产品说明会，遂笑眯眯地望着几个老师傅就最后几个问题彼此争论。

　　耳旁却忽的传来一个清润的年轻男声，温雅而不失威严，“薛姑娘小小年纪，出身农家，不但工图画得精妙，会识字，且能言善辩。不知师承何人？”说着，目光扫向一旁一言不发的薛南，明显认为她的亲爹不是她的师傅。

　　薛菀看清这年轻公子，眉头蹙了两下，顿时“咦”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是你？”

　　那俊雅公子微微颔首，眸光清亮闪烁，夹着好奇与探究，“幸会。没想到时隔数日，能在此地巧遇薛姑娘。”

　　遇见自己昔日的大财神，薛菀笑着点点头，语气轻松道：“陆公子，幸会。”

　　“不知薛姑娘师承何人？”陆桓再次问道，一双星眸望着她，嘴角挂着的浅笑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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