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门匠女

　　进了木坊，薛菀算是开了眼界。六间房屋，分东、西、北面相邻，两房为相邻的一排，各占一方。
　　六间房都没装门，而是以门板替代。如此便将可出入的门面扩到了最大。
　　每间房薛菀粗略估计下来，大的能有近十七、八平米，小的也有十四、五平米。三面合围的房屋前，还有一个极为宽敞的天井。
　　此时，此处与铺面的闲暇形成鲜明对比，正值木屑翻飞，匠人们抡着胳膊忙活得热火朝天。
　　搬运与拼装的青壮能有七至八人，或在埋头钉钉，或在扛抬进出。
　　乔老则撸着袖子插着腰，来回检视匠人们的活计是否做得扎实。在他身边，也摆放着一抬三脚耧车。

　　见薛南和薛菀二人进来，乔老严肃的脸上绽出笑容，一边撸着花白的胡子，一边对两人连连招手：“快进来。快进来。把那耧车放我面前，让我好好看看！”

　　听见乔老如此说，四周的匠工和学徒们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兴致勃勃地走过来一同围观。

　　薛南与薛菀与他见了礼，乔老让薛南将带来的耧车与自己身边的耧车摆在一起。

　　他眯起眼睛，绕着那辆耧车前后左右看了足有大半柱香的时间后，总算直起腰，抚着胡子深有感悟的重重笑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妙！精妙啊！哈哈哈哈！老夫只感茅塞顿开！”

　　四周围着的二十几个匠工和学徒见乔老开怀大笑，都十分疑惑，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又无人敢出声打扰他。

　　薛菀也在观察乔老做出的那辆三脚耧车，将那耧车上下细看一番，也发现了问题究竟出在何处。于是定下心来，安静等待乔老发问。

　　一阵温柔的春风吹来，薛菀忽的闻到空气中夹杂着一股似兰又似竹的幽雅清新味道，很淡，像是人身上沾染的熏香味，离自己极近。

　　薛菀正想回头看看是哪位匠人，居然还会使用熏香如此雅致的东西，却听乔老对自己说：“薛家丫头，你不会又是在哪本书上看来的这三脚耧犁的制法吧？”

　　“啊？”正被那阵好闻的香味弄得心不在焉的薛菀突然听乔老对自己说话，连忙收敛心神，见乔老一双眯缝的小眼睛正闪着熠熠精光，恨不得将自己盯出个窟窿来，心里直发虚：“啊，对、对对。是、是书上看来的。”

　　“可否告知老头我，是哪本书上看来的？”乔老下一句问话紧紧接上。

　　“呃……我、我看的书很杂。隐约记得一本是叫做《政论》，另一本是《齐民要术》。”虽说她不担心自己因此事而被扒马甲，但是面对这样一位仿佛能看穿一切谎言的老者，薛菀仍然感觉心虚的很。

　　乔老眉头紧锁，似是在回忆自己有没有看过这两本书。周围有几位识字的老匠工，也兀自露出思索的神情。

　　薛菀头皮发麻，局促不安，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恰好踩在一段废弃的圆木块上。不防脚下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薛南站得离薛菀较远，注意力又不在女儿身上。当他发现女儿快跌倒时，伸长手臂，跨跑过去，犹自赶不及。

　　薛菀皱起小脸，已经做好要摔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儿的心里准备。

　　未料此时从后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一揽，就将她环进了臂弯里。

　　一缕比方才若有若无明显许多的幽香飘进鼻端，薛菀瞬时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同时，一个清润悦耳的年轻男声传入耳内，“小心！”由于离得极近，似是在耳旁低喃。

　　薛菀被那阵淡雅香气撩得心神一荡，站稳后回过头去，正望进一双星眸。

　　——居然是陆桓！

　　原来……原来刚才一直站在我背后的人是他？他什么时候来的？他难道每天都会来铺子里吗？一堆问题忽的涌入薛菀脑海。

　　“薛姑娘可无恙？”两人四目相对，陆桓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羞涩。

　　不知是否受他影响，薛菀的心剧烈跳了几拍，眼神不自觉地凝在他身上。见他一身浅蓝色长衫，立于朗朗晴空之下，面容俊秀，温文尔雅地望着自己，浑身上下透出如空谷幽兰般的静雅气质。

　　薛菀巴掌大的小脸立时浮起两朵浅浅红云，惊得迅速退开一步，尬笑道：“啊哈哈……没、没事。多谢陆少爷出手相助。”

　　颜值高就算了，气质还那么好，那就很惹人犯罪了。薛菀的小心肝被刺激的砰砰直跳。

　　陆桓按下心中骤然浮上的那股怅然若失之感，眼中透出一丝温柔，“无需客气。方才不得已才……失礼，失礼。”

　　傻眼的薛南回过神来与陆桓道谢。四周的匠工与青壮伙计们连忙收起意味深长的眼神，正了脸色，相继询问薛菀是否无恙。

　　“小丫头没事吧？”

　　“脚有否伤着？”

　　薛南扶着薛菀的胳膊，“闺女，快扭扭脚，看看疼不疼？”

　　于是薛菀试着扭了扭脚踝，觉得没什么疼痛感，“没事。没伤着。”

　　陆桓一直站在她近前，生怕她扭伤了脚踝再次站不稳，眸中亦透出关怀之情。

　　乔老扫了一眼脸色微赫的陆桓，又扫一眼眸光乱晃的薛菀，眼底划过一丝了然，见众人说得差不多，才轻轻咳了一声，“薛丫头可安好？”

　　“安好，安好。多谢乔老关心。”薛菀微微侧过头，避开陆桓凝在自己脸上的眸光，压下心中突然泛起的莫名花痴感觉，想起正事来。

　　又因想要化解与陆桓之前亲密接触带来的尴尬，主动开口问乔老：“乔老若有意见，请尽管指教爹爹与我。”

　　因为出了刚才的小插曲，乔老便不再揪着薛菀所言不放。小姑娘明显是不想吐露实情。以自己的年纪辈分都能当她爷爷了，紧盯着这样一个娃儿逼问，也不合适。

　　故而听到薛菀主动绕开方才话题，乔老就顺了她的意，微微仰起下颌，哈哈笑道：“我哪敢指教你们。请教还差不多。”

　　薛南被他说的窘迫的连连摇手，“不敢当，不敢当。”

　　乔老视线绕过薛南，直接落在薛菀身上，笑着对她招手道：“来来，小丫头。给老头儿我说说，你在这耧脚上增加这个铧后，下田耕种成效如何？”

　　薛菀被问及专业问题，于是收敛心神，端正面色，立刻进入工作模式，指着那三个加固在耧脚上的铧说：“此为耧铧，中间有高脊，也可唤作开沟器。在耕牛拉动耧车时，其可深入土地两寸有余，而种子经过耧脚撒落下来，能深植于土壤之中，使产量大为提高。用此三脚耧车耕种的土地，就如同用小犁犁过一样。”

　　薛菀说得十分投入，大有“哎我和你们说我这个新耧你们不买真的会亏的”的架势。

　　薛南见乔老听得极为专注，心中无比自豪，在一旁补充道：“婉儿说了，以此耧车，加之一头耕牛，一个人，便可日种一顷。开沟、下种、复土，皆可一气呵成。”

　　此言一出，周围的几个老工匠皆听得双眸放光。几个年纪轻些的，更是经不住惊讶，纷纷低声讨论起来。

　　“看来咱乔老做出来的三脚耧，与这小丫头从书上学来的三脚耧，就差在这三个新添的耧铧上头了。”

　　“可不是嘛。没想到加铧，与不加铧，差别竟然如此之大。”

　　“这丫头的三脚耧也是新制，究竟能否如她夸口的那般好使，还得下过田用过才能得知。”

　　陆桓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眼神不时停留在那三脚耧与薛菀的脸上。清亮的星眸中，不时会闪现出烁烁光彩。

　　乔老一抬手，示意众人先安静。满意的点点头，又指着紧挨着耧斗的一个木槽问薛菀，“丫头，若真如你所说。那你这三脚耧，可比我做出来的还好用些。不过方才我已注意到，你这新增在耧斗之后的木槽，又是作何之用？”

　　薛菀微笑道：“此木槽是用来堆放细粪或拌过的蚕沙，作施肥之用。方才我爹漏了一说，此三脚耧不仅能同时完成开沟、下种与复土的工序。”说着，走到那耧车之后，以手拉动悬在耧把之后的一根细绳。随着她的动作，那木槽便一开一合，而槽底的三个圆孔在她的拉动之间有节奏的闪现。“通过扯动这根细绳，便可进行复土之后的施肥了。故而使用此耧车，应可一次便完成四步工序。”

　　薛菀对此改动还是颇为满意的。经过改造之后的三脚耧，即便与现代机械化的播种机相比，也毫不逊色。

　　乔老听了薛菀的解说，脸上露出激动的神色，又与几位技艺精熟的工匠你来我往的热烈商讨一番，最终极为舒畅的喟叹一声。“好，好，好！甚好！待稍后，老夫一定要亲自用它下田试上一试。”

　　一连三声“好”，足以见得他有多高兴。

　　薛菀悄悄吁了口气，心想今儿应该算是顺利过关了。

　　熟料一口气还没吐完，乔老忽的语出惊人。“薛二郎，你可愿做我的闭门弟子？留在铺子里做长工？”

　　“啊”在一旁见到闺女出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的薛南没料到乔老会陡然对自己提出收徒之邀，傻了半晌，脸上才流露出惊喜不已的神色。

　　要知道乔老可是他们北边极为出名的能工巧匠，近几年她年事已高，已经不再收徒了。而能留在这个玉兰街上最大的木匠铺子里，那是普通农户想也不赶想的好事。据他所知，铺子里一般的工匠，一月都能有八百文到一两银子的月钱，快赶上白云县首富家里二等丫鬟的月银了。

　　思及此，薛南脸上不禁现出狂喜之情。“这、这可是……可是真的？！”

　　乔老捋着花白胡子，笑道：“当真。不过，你在铺子里上工期间，每月需得带婉丫头过来三日，与我等一道参悟商讨各类木制机阔。你这女娃儿在机阔上很有些天分，只留待家中做饭绣花，颇为亏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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