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月迢迢

作者:晴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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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瘾(1)



      自三年前,九分半堂的手遮盖到淮州,凤衔铃主动归入九分半堂麾羽,宵小势力便再不敢来冒犯。
      北边的华迩与南边的佘弦互相支持,在淮州织出一张网,笼络大部分的利益和情报。
      虽然大小杂事不断,但从没出过错——直到吴夔出现在淮州。

      黄昏日落,知知在回家前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昌隆客栈的跑堂来来往往招待客人,眼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拄着拐杖进门。

      他心思转了转,立马迎上去:“哎呦客官您回来了,客房已经给您打扫好了,这边请。”
      说着,就把知知带到了后院。

      “如何?”知知直视前方,声音低低地问他。

      他搀着知知,回答:“非常固执,什么都不肯说。”

      知知要从后院的马厩进入地牢,准备去看望新来的朋友,也就是吴夔。

      近来,城内流传的怪病,全是因由这个吴夔而起。

      约是两个月前,淮州突然流动起一种白色粉末状的东西。
      佘弦与华迩发现这东西的存在,但不知有什么用,便一直没动手处理。

      直到,凤衔铃的某个客人喝下了混有这粉末的酒后,发狠发疯,神情亢奋地殴打姑娘们。

      佘弦才知道不能不管了。

      那种粉,吃了会发疯、会上瘾,并且药石无医。
      城里人不明原因,称为病;堂里人知道原由,称为‘瘾’。

      毋庸置疑,它的存在,是对清波安宁生活的一种侵犯,更是对淮州九分半堂势力的一种威胁。

      佘弦与华迩当机立断,下令堂众四处追查‘瘾’来源,顺藤摸瓜,查到是最近新从北边来的货船运来的,货船主人就是吴夔。

      十日前,东郊港口的货船爆炸,炸的就是吴夔的船,下令的是佘弦。

      五日前,长兴坊艺摊的一场伪装,九分半堂终于将吴夔抓捕。

      知知的脑子里一遍回忆五日前的细节,一边跟随跑堂走到后院的马厩边。

      掀开马厩的杂草堆,露出了通往地牢的方形石砖。
      跑堂伸手在石砖上的凹陷处一扣,轻轻松松便拎了起来。

      跑堂一边扶着知知,一边转述情况:“这个吴夔软硬不吃,我们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他就是不肯说剩余‘瘾’的下落。”

      不知为何,知知心烦意乱。
      大约是长时间走动,左腿的伤口裂开,疼痛非常,所以她现在十分暴躁。

      闻言,她撇撇嘴:“那就打,打到只剩一张嘴,逼他说。”

      领路的小跑堂闻言心肝颤了颤,脑子里浮想起曾经见过的知知打人的模样,脚底打飘。

      他劝知知:“堂主吩咐,还不是时候。”
      说完,他就听到知知不爽地啧了一声。

      随这一声,小跑堂听出了知知躁怒的心情,胸口一疼,他默念:惨了惨了,吴夔要惨了。

      顺着地牢的台阶一级级往下,知知的五官被黑暗隐藏。

      不论哪里的地牢,清一色的昏暗潮湿、光线微弱。
      在这家客栈的,由于‘绝佳’的地理位置,外有一股驱之不散的马粪味,待得久了,非常销魂。

      吴夔是这里的‘上宾’,一日三顿拷问,从不落下。短短几日,淮州九分半堂几乎所有的大人物都来见过他。
      听到有靠近的脚步声,吴夔坐在稻草堆里的身形微动,他满是污泥和血的脸抬起来,注视着微光中渐渐走近的人。

      知知跟着小跑堂走进地牢,先是扑面而来的湿寒气息,微微夹杂有一点冷硬的烟味。
      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后,才看到了木栏后边,浑身是血坐着的吴夔。

      吴夔狠厉地看了一眼她,朝地上唾了一口:“三天两头过来,真是够烦的。说吧,你又是谁?”
      不怪吴夔忍不出她。她行动那天稍有易容,加上地牢光线昏暗,来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但是,他肯定记得她的声音。
      “是我。”

      吴夔微微眯起眼,模糊的光线里,他看清了知知身形——确实是那天,他完全打不过的一个小孩子。

      “呵。”他轻嘲了一声,也注意到了知知手里的拐杖,“想来耀武扬威的话,至少等你腿好全了。你现在这样子,不比我威风多少。”

      知知没有回应吴夔,只是对小跑堂说:“开门。”
      小跑堂不疑有他,拿出钥匙开了地牢的锁。

      “你先出去,我和吴夔谈谈。”

      小跑堂闻言点头,顺从地回身,往地牢外走。

      吴夔眼睛跟着小跑堂离开的身影转,而后才看向走到他面前的知知。他换了个肆意的坐姿,四肢大敞,手腕脚腕上的铁链随着动静叮当作响。

      知知才走进地牢,就仿佛已经累极了,撒开拐杖便在他面前盘腿坐下,一句话也没说。
      她就像是来此地游玩参观,参观的对象是吴夔,观他能折腾出什么样的波澜。

      她不动、不说,对面的吴夔也瞪着一双眼,视线揪着她,不动不说。

      相对于她的淡弱,吴夔的是暗藏火气的。

      这个女人,在吴夔眼里,就是一个赤.裸.裸的屈辱的象征。

      在一个月前,忽然有个财大气粗的买主私下联系到他,说想要沾手他手头货物的生意。
      彼时他初涉清波,谨慎又谨慎,小心再小心,一直与对方周旋,不敢轻易露面。
      五日前,约在艺摊见.面.交.易的那次,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去的,没想到还是入了套。

      下套的竟还是个半大的小屁孩!简直是他毕生的污点!

      吴夔越想越气,牙根咬得死紧,直到沉静的地牢响起声音,他愣了愣,才反应是对方说话了。

      “说实话,我今天来是想找你撒气的。”

      她一开口,便是无比的嚣张。

      “今天的烦心事太多,我一心窝的火气,就想找个人揍一顿。”地牢里视线微弱,吴夔只能看到面前人的脸浸在黑暗中,脸颊微动,伸手拍了拍腿,“但你也看到了,腿疼,又揍不动。”

      “所以你识相点,把该说的都说了。我不那么累,你也少一顿打。”

      这臭女人!

      五日来,吴夔不论受到何等的酷刑都不曾有强烈的情绪,如今只为一个半大的小姑娘的嘲讽,他瞬间怒不可遏。
      他腾地跳起身,想要掐住她脖子,堵住那张该死的嘴。
      四肢上的铁链证明,他使出多少力就还给他多少力,让他在离知知咫尺的地方,无法再靠近。

      “生气了?”坐在地上的女人声音里竟还有丝丝笑意。

      吴夔气得牙根颤抖,怒目钉着她,却见她黑寂中的眼神陡变,声音忽冷:“告诉我余粉藏在哪?还有多少同伴?解药在哪里?”

      她那双眼似乎被地狱的幽火灼烫过成为灰烬,而灰烬中又有不灭的烈焰,在沉沦的冷黑中,愤愤地燃烧。

      吴夔看着,忽而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不告诉你又怎样?”

      “不告诉我?”她反问了一句,在昏暗的地牢中看不清动作,却有一道又快又猛的风袭过来,正中他右脸兼鼻梁,瞬间踢出了血。

      吴夔被踹得整个身子倾倒,肩背砸在冷硬的石壁上。这还没完,在他感知到疼痛前,一只蓄着怒意的手擒上喉头,掐得他面目青紫。

      “不告诉我,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死。”她的声音依旧很冷,很平静,仿佛大发雷霆之怒的人不是她,“说,解药在哪。”

      吴夔的命被悬系在那一只手上,生与死的差别只在于她会不会更用力。而在这殊死关头,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吴夔却想要笑,想要狂笑——

      为了引自己上钩,可以周旋一个月,这么有耐心的一个人,现在失控了。
      她在急切,有重要的人中瘾了,或者,正陷在危机重重的瘾患中。
      她想要解药,想要安心。

      吴夔意识到这一点,忽然觉得自己赢了一回,从这个臭女人身上扳回了一成。

      “知知姑娘知知姑娘!”在地牢口蹲守不太放心的小跑堂听到巨响,探头来看了一眼,就见知知压着吴夔,几乎要把他扼死,小跑堂一慌,“堂主说还不可以!”

      知知面目表情地看着吴夔,慢慢看他从剧烈挣扎到苟延残喘,倏地松了手,从他身上起来。

      “那什么时候可以。”她平淡地问。

      “这……”小跑堂答不出来了。

      地牢一时寂寂,只余吴夔大口喘气的余息。

      从地上捡起拐杖,知知一眼也不想多看吴夔了。
      “好好看着他,说不定,我明天还会来。”

      闻言,小跑堂心肝脾肺肾抖了个遍。
      他戚戚地看向半瘫在地,满脸是血的吴夔,心想吴夔大概活不了几日了。

      **

      慢悠悠地撑着拐杖回家,冰凉的月光让知知冷静得不能再冷静。

      瘾的事,自从一个月前九分半堂插手处理,到五日前抓获吴夔,应该是告一段落了才对。

      城中流通的瘾被九分半一点点搜刮销毁,来救吴夔的同伴数次攻击全军覆灭,被藏起来的余粉也迟早会找到,局势应该说在稳稳往九分半这边偏。
      而知知的心头一直梗着股无法安定的阴霾,这个阴霾自午后医馆里听闻城中出现新的中瘾人后,更加铺天盖地。

      今天去看吴夔,知知更加确定——为何吴夔那么有恃无恐?

      鹤溯的说法是‘强弩之末,根本不用在意’,知知赞同,却莫名地无法安逸。

      回到家,她在床上躺下,不由得想:吴夔,究竟落定的尘埃,还是激起巨浪的大石。

      想着想着,她便睡着了。
      而睡着睡着,她便醒了。

      被疼醒的。

      “嘶……”

      左腿伤口剧烈的疼痛咬着她的神经,生生撕咬下好大一片的痛觉。

      知知烦躁地撕开自己的裤管,解开深红的白布看伤口——好嘛,已经不能用‘惨状’来形容,这简直是‘壮烈’。
      如果被医馆老医师看到,是会被骂到惭愧自尽的程度。

      血肉外翻,赤白的死皮张牙舞爪。
      找死地伸手撕了一截——痛到知知想找根棍子来,直接把自己敲昏。

      这个伤口,安分养了五日,本该快好了。因为一个人,把所有的休养一拳击垮。

      那人是秦乙怀,是她的梦,她的魇。
      奋不顾身,死心塌地,执迷不悟,一切愚蠢的词,都可以用在这上面。

      胁娼令,龙额侯。
      堂主明令禁止的不许靠近,但知知无法解释,午后医馆听到瘾毒出现在沉鱼坊时,她那时的情不自禁。

      ‘不想要秦乙怀被瘾伤害。’
      这是她那时脑子里的唯一想法。

      即使秦乙怀在六年前,用更残酷的方式伤害了她……

      哪怕无情时光也要承认,有人心有多情,生死抹不去,时间擦不净。
      秦乙怀是她心底的多情。

      狼女知知,自小野里,茹毛饮血,不知人理,是他牵住她的手,让她成为‘人’活着。

      她从来不怀疑秦乙怀曾给予她的爱与怜惜。
      但或许是在他心里,家国大义比儿女小意重要,所以他那年的选择才是如此狠心绝情。

      不。
      不止是他。

      家国至上,舍身取义。
      这是极北数万铁血士兵心头最坚定最正义的信念,从来只有她这个半路插.进来的,兽性难改的狼女知知不懂这些而已。

      极北秦小将军统帅四万人,个个背负家国命运,为大我舍弃小我,为大义舍弃小情。

      西线被俘虏战友三千,个个宁死不屈,视死如归。

      同伴们在敌营指天高吟‘兜鍪尘沙戟折土,长跪遥迎龙额侯’,毅然赴死。而临行前晚,他们还肩膀靠着肩膀,在篝火边高举酒坛,昂声大喊,壮志豪言,欢声笑语。

      他们是那么崇仰龙额侯父子,崇仰到被骗来送死,都大义凛然,毫无怨言。

      “乔曦城,刘天常,胡盟……”

      知知呢喃出心里的名字,一边为自己的伤口换药包扎,一边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

      “胡海成,茅雨,孙克楠,徐平……”同伴们的姓名,一个个如根扎在她心头,刺得很深,“你们肯定猜不到,我今天遇到谁了……”

      知知重新换上昂贵的金疮药,用白布一圈一圈包扎,系紧,打结。
      她早就学会自己包扎伤口,比医馆的老医师还熟练。

      ‘知知,伤口不能这样包,血会越流越多的。还有,不要再到处走了!要再裂开你是想心疼死谁。’
      突如其来在脑海中闯入的温柔话语,在这时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回忆中秦乙怀的声音刺激得她鼻子一酸,一滴泪砸在手背上。

      如大梦惊醒。

      她竟然被一滴泪砸疼了,疼到她想放声痛哭。

      “是秦乙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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