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

　　王贞八月底刚升为了C市人民医院临床心理科的副主任医师。今天是周五，全天满号。

　　下午的最后一个病人是个微胖的十七岁少女，全程低着头，声如蚊细，神情自卑。一个中年女人骂骂咧咧地揪着女孩向诊室外走：“中度抑郁？你一天天的除了学习还有什么别的事需要操心吗？你妈妈我经历过那么多事都没有抑郁！我看你就是闲的，闲出病来了！”

　　女孩瑟缩着被女人像拎小鸡一样往外拎，丝毫不敢有反抗的意图。

　　王贞给她开了一组氟西汀分散片，并让她四十天后来医院复查。
　　但显然，女孩妈妈的注意力全在一组氟西汀竟然需要300多块钱上。

　　坐在诊室里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实习医师，都是C大临床心理学的在读博士生。
　　女实习生实在看不下去了，试图劝慰两句。但女人在她的无效劝慰下更加张牙舞爪了。

　　王贞随即朝女实习生摆摆手，示意算了。
　　这种情况她见得多了。有重视的家属，就有不重视的家属。

　　落日残霞跌落进诊室的窗户，王贞稍作休息后脱下白大褂，往置物室里走去。
　　手机上有一通未接来电，显示“霍凝”。
　　王贞按下了回播键。

　　电话那头，霍凝问她这个周末医院有没有排班，不排班的话，周日跟元恪和元月一起去福利院帮她干活。
　　王贞笑着应了声“好”，随后又问了问关于王琛角膜移植手术的事儿。

　　霍凝说到一半，王贞打断道：“不好意思，我这边进来一通电话。”

　　来电显示是“元恪”。

　　电话接起来——只有女孩嘤嘤啊啊破碎的不成字句的声音，以及，男人暴怒的吼声。
　　这种情境，王贞来不及多想，迅速地换好衣服，一路小跑着出了人民医院大门。

　　*

　　王贞迈进家门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元月坐在沙发上，眼神空茫，眼底发黑。

　　元恪身穿校服，今天周五，没有晚自习，下午一下课就被接回来了。
　　此刻她躺在地上，额角发青，一条腿蜷着，双手按在那只膝盖上。

　　元月把客厅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满地都是。王贞一进门，甚至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鱼缸碎了，两条观赏性小鲤鱼，在地板瓷砖上拼死挣扎。

　　王贞蹲下把元恪从地上扶起来。

　　元恪似乎在生气，她去扶，她硬是躺在地上不起来，眼里含泪，眼角血红。
　　片刻后她推开王贞想要搀扶她的手，凭借自己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

　　元月此时才回神。
　　“元……元恪。”他声音沙哑，想过来抱抱她。
　　元恪拂开他的手，神色厌倦。

　　王贞悄悄地摇了摇头，还是在暗示。
　　元月被拂开，不气馁似的，又过来抱她。
　　这次元恪毫无反应，任由他抱着。王贞的暗示，她都懂。

　　元月膝下跪着一地狼藉，元恪微弓着背坐在沙发上。他抱着她的腰，声泪俱下，面带悔意。
　　元恪被抱着，像一具僵直的木偶。她抬头看向王贞，用手比划着——我哥哥，停药多久了？
　　她的神色冷静又漠然，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元月像是在忏悔，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但那些话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王贞能听见，而元恪，永远也听不见。她听不见他的忏悔，她只能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看见每次他暴打她以后流下的眼泪。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他踢打在她身上的力度。

　　这样就算是和好了。

　　她只能半强迫着自己去原谅他情绪的不受控。不原谅的结果是——他会二次发疯，她会再一次被打。

　　每次都是这样。
　　她不会说，也听不见。她只能用眼睛去看，用身体去感受。

　　*

　　王贞扶元恪回屋躺下休息。
　　这次元恪伤得最重的是左膝，元月一脚踢在她膝盖上，她没忍住，眼泪扑簌簌地滴了几滴。元月向来厌倦她的眼泪，她哭，他踢得更狠了。
　　她挣开王贞的手，一瘸一拐地回了屋，摔上门，躺上床。

　　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他看见自己在校门口和人冲突。
　　她听不见，那个男生喊破喉咙她也听不见。
　　他推着车子出校门，嫌她挡住了他去路，叫了几声她听不见，最后厌烦地推了她一把。
　　她也不知当时哪来的那股邪火，当即飞起一脚，把他车子踹出老远。
　　那男生懵了。
　　而后她看见了元月愤怒的脸。

　　回家以后，不出意料地挨了一顿打。

　　这要是放在以前，对于闲来无事欺负她的人，她踹两脚，元月不会说什么。不但不会说什么，说不定还会帮着她一起踹。他在这方面向来骄纵着她——她又聋又哑，无故欺负她的人太多，踹两脚又怎么了。

　　以暴制暴，就是元月亲自教给她的。

　　但现在不同了。
　　她前不久在一中，也是有人无缘无故欺负她，她踹了一脚，一脚把对方踹成骨折。
　　骨折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偏生那个被她踹成骨折的倒霉蛋当时还有两个星期要高考。
　　天大地大，不如高考最大。

　　倒霉蛋的妈不认了，到学校闹了好几回，说得好像她儿子因为这个要错过清华北大一样，哭天抢地地在校长室没完没了。
　　闹到最后，她被一中开除了。

　　元月今年四月底停药，却因为她被一中开除这件事，打了她一个暑假。

　　王贞也后悔让元月停药停得早了，现在种种迹象都表明，元月的躁郁症还没有完全康复。

　　C市所有的高中，要么因为元恪有打架前科影响恶劣而不收，要么因为她是聋哑人而婉拒。整整两个月，元月能用的关系都用上了，礼没少送，力没少出，才把她塞进六中的十四班。

　　这次她在他面前又踹了一脚，他彻底怕了。他不想再去求人、再去下跪，他更不想让她失学。所以他又发疯了。

　　元恪躺在床上翻了个身，仰了仰头，看见床头上贴的海伦·凯勒。那是元月从一本杂志上剪下来给她贴在床头上的，有一角已经皱起来了。
　　下面还贴着一句元月写的话——
　　“你要变得像她一样优秀。”

　　元恪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

　　王贞还记得那是个冬天，雪粒子吹在脸上又冷又疼，她放学回到福利院的西侧小院儿里，霍凝和王院长站在老槐树的枯枝下。霍凝怀里抱着一张做工简陋的小被子，被冻得红扑扑的脸上写满了兴奋。

　　“王贞！你看！她好可爱啊！你来抱抱她！”

　　时年十三岁的王贞扎着一对傻里傻气的羊角辫，笨拙地抱过软软的小女孩。

　　“哗啦——”鱼缸玻璃碎片被扫进簸箕里时发出的声响把王贞脑海里的时间线又拉回到当下。

　　王贞收拾完客厅之后，又悄悄推门看了看元恪。
　　元恪把头蒙在被子里，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在装睡。

　　*

　　才晚上七点，元月已经把卧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着一盏光泽温和的小台灯。
　　王贞走到床的另一侧坐下，正冲着床的那面墙上，她和元月的结婚照在灯光的照射下笼着一层像薄纱一样的阴翳。

　　夫妻俩一躺一坐，沉默了许久。
　　最后，王贞先开口：“明天周六，跟我去医院复诊吧。”
　　元月没有应声。

　　王贞继续道：“你可能还要继续吃一段时间药。”
　　这次元月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随后他翻了个身，侧身搂住了妻子的腰，与她一进门时的样子截然不同——现在的元月，像一只在狩猎中受了伤的狮子，再也没有力气抬起利爪撕断猎物的喉咙。

　　王贞细细回忆了一下，元月前年第一次去临床心理科诊断，当时坐诊的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是抑郁症，也吃了很长时间的药，但是效果一般。去年年初换了几家医院，找了好几个专家级的主任医师，最终才确诊是双向障碍，也就是所谓的躁狂抑郁症，不是单纯的抑郁。王贞读博实习的时候，也接触过几个和元月情况类似的误诊病例，或者说有相当一部分躁狂症患者在最初都会被误诊为抑郁症，从而朝着错误的治疗方向做了些无用功。

　　元月就是这样。

　　王贞低头用食指指腹摩挲着元月左手手腕上的两道伤痕——一道是他七岁那年他妈妈，同样也是元恪的妈妈，亲手割的；另一道是他十七岁那年他自己割的。两道丑陋的伤痕像两条扭曲的蠹虫，蚕食着元月的快乐值和生命值。

　　她还记得他十八岁的样子。

　　那天，她和霍凝蹲在小院儿里的树荫下洗衣服。她一直说想有个家，但差点缘分，她一直没被成功领养出去。

　　紧接着，一个面貌俊秀的少年神情激动地走进福利院的西侧小院儿，在聒噪又热闹的蝉鸣声中，将六岁的元恪高高地举过头顶。

　　她蹲在带着槐花香的阴凉里，抬头远远地打量着那个少年，双手逐渐停止了搓衣服的动作，紧张地在泡沫中交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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