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

　　元恪发送了“可以”之后，其实还是有点担心的。鬼知道夏明光会不会问出什么奇怪的问题来。
　　结果他居然问她为什么想种胡杨。元恪愣了愣。
　　这问题还挺独特的。

　　她如实回答——
　　“第一，我觉得胡杨这种植物跟我很像，很能扛。”
　　“第二，我觉得蚂蚁森林里胡杨的图片很好看。”
　　回答得还挺认真。

　　夏明光看着她无比认真的回答，想象了一下她低头戳手机屏幕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玩。

　　他点开蚂蚁森林界面，找到元恪的那棵小树苗，点了[浇水]，给了她的树10g能量。
　　正当他准备锁屏的时候，发现元恪在转账界面又给他发来两条信息。

　　元恪：【那个……】
　　元恪：【你能不能再问我一个问题，然后再给我浇一次水啊？】
　　夏明光：“……”

　　借着周围同学早读背书声的掩护，夏明光把手机半塞在桌洞里，问了第二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夏明光：【你见过真的胡杨吗？】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还好回答，元恪回复很快。

　　元恪：【没有。】
　　夏明光又浇了10g能量给她。

　　元恪：【每天的浇水上限是三次，你再问我最后一个问题吧。】
　　夏明光：“……”
　　那好吧。

　　夏明光：【除了胡杨，你还有什么其他喜欢的吗？】
　　补充一句——喜欢的植物。
　　元恪：【有啊。向日葵啊。也跟我很像啊。】

　　问完三个他实际上并不怎么关心的问题，并给元恪的小树苗浇了三次水之后，元恪被哄开心了，回过头来伸长脖子，隔着埋头早读的同学们，朝后方的夏明光笑了笑。
　　但夏明光觉得自己蠢透了。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化学，李斌讲完了该讲的，还剩下五分钟。
　　临近吃饭时间，教室里蠢蠢欲动，但老师还在这儿呢，大家也不敢太造次。

　　元恪没弄懂最后一道大题，方程式两边怎么也匹配不好。这道题李斌没有作为重点，答案上也只有一个数字，没有具体过程。

　　李斌的意思是，这五分钟让同学们上自习，但有不会的可以问他。
　　元恪抬头看向了李斌。
　　其实这是她第一次，向除了小学语文老师陶荻以外的老师问题目。她有点紧张。

　　李斌很耐心，在草稿纸上给她分析她配不平的原因。之所以配不平，是因为搞混了三价铁和二价铁。
　　对于元恪而言，混吃等死的日子里，最重要的除了蚂蚁森林里的胡杨，还有化学。

　　她有个梦想，她想当医生。
　　但这个愿望只能想想而已，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她上正常人上的中学已经很费劲了，跟着正常学生一起参加普通高考、读一所正常人读的大学也算是奇迹了，但只能到此为止了。她以前偷偷查过，医学专业，不可能收她这样的聋哑学生。

　　元恪问完这个问题，干脆又问了几个以前攒着但不敢问的问题。
　　李斌一一给她在草稿纸上写步骤。

　　她一共问了三道题。
　　因为她听不见，李斌给她讲题要比给正常学生讲题费劲一些，讲得很慢。
　　等最后一道题讲完，下课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了。

　　元恪点了点头，小心地向李斌表示了感谢。毕竟耽误老师吃饭了。
　　随后她收拾好书包，准备去食堂。

　　元恪从走廊经过后门的时候，忽然想起前几天，夏明光他们几个人，聚在这里抽烟。
　　走廊窗台上还残留着捻灭烟的黑色痕迹。

　　六中的食堂其实不大，但学生挺多。来得晚了，基本没剩下什么。
　　也就卖包子的那个窗口，剩下十来个包子。

　　窗口上贴着好多馅，但她不会开口问还剩什么馅，也不会说自己想吃什么馅。
　　每次吃包子都是这样，指一指包子，再伸出两三根手指。

　　食堂师傅抓到什么馅，她就吃什么馅，像开奖一样。

　　她其实还挺害怕，这些卖东西的发觉她是个聋哑人。
　　她接受到的怜悯，百分之八十都是来自卖东西的叔叔阿姨。她其实有点害怕这样的怜悯。

　　*

　　一下了晚自习，见到元月，她忘记了夏明光之前嘲笑她像小学生，还是习惯性地把书包甩给元月。

　　元恪把书包扔给元月。元月见她一脸疲惫的样子，知道她的生理条件让她学起习来比普通人更费力一些，于是主动从侧面搂了下她的肩膀，表示鼓励和安慰。

　　元恪顺势把手按在了元月的手臂上，予以回应。元月有时候很可怕，但毕竟是她的血亲。

　　夏明光出校门的时候看见元恪朝那个年轻男人甩了书包，然后看着他一手揽着她的肩，另一只手臂上悬着她的书包。他摔下烟，火星迸在地上，明明灭灭。

　　夏明光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股邪火，好像在她说出那句“我超自立的”以后，她就像是给他立了个誓一样。他竟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这闲事，他管到底了。

　　他打开支付宝的转账页面，打下一句话——
　　“你又不是残疾人，为什么天天需要有人给你拿书包？”

　　*

　　清晨，元恪一如既往地打开蚂蚁森林，准备去偷能量。
　　结果收到一条夏明光的信息——
　　“你又不是残疾人，为什么天天需要有人给你拿书包？”

　　她甚至想出了他打下这句话时候的神情，挑着嘴角，调侃，还有……讽刺。

　　元恪盯着“残疾人”三个字，盯了很久。一直盯到眼睛发疼，有种视网膜在燃烧的错觉。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残疾人？”
　　输入这句话以后，她很快删掉，面对手机屏幕上的五笔输入键盘，她愣怔了半天。
　　她不就是个残疾人吗……
　　她因为听不见，连拼音都学不会，连26键或者9键的拼音输入键盘都用不了，只能靠手写或者五笔输入。

　　最后她回复：“关你屁事。”

　　*

　　夏明光把事情想简单了，也把元恪身上的情况想简单了。
　　他以为昨晚发了那么一句之后，元恪会像上次一样，别扭地扭一下，拒绝让那个男人背书包，然后给他发一条“我超自立的，我不是小学生”。莫名有点可爱。

　　结果没等到晚上，他就被狠狠地怼回来了——关你屁事。

　　元恪今天没来踹他桌子，只是冷着脸坐在自己位置上。
　　如果说她昨天只是像以往一样的情绪反复，那今天，在看到“残疾人”三个字以后，心情彻底降到了冰点。

　　今天是周五。上次也是周五，她因为在校门口跟人起了冲突，放学回家后被愤怒的元月一脚踢在膝盖上，她膝盖肿了三天，疼了一个星期。
　　前有夏明光的“残疾人”，后有不好的回忆，她睡过一晚之后，得到的那点小小的治愈感，彻底消失了。

　　夏明光也意识到，自己又多事了。他也不知道昨晚哪根脑管搭错了地儿，非要戳小姑娘痛处。

　　夏明光意识到这点以后，非常自觉地去元恪蚂蚁森林里浇了三次水，给她加了30g能量。但元恪一整天都冷冰冰的，不愿搭理他。

　　周五，没有晚自习，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斜阳西照，元月已经等在校门口。

　　元恪这次没甩书包，她的腿已经不怎么瘸了，自己背着书包，先走在了前面，随后元月跟上。

　　如他所愿了。但夏明光看到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己很不是人玩意儿。
　　他做得有点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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