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三]云深不知处

　　但离别，却比他们想的以为的，要早一些。
　　某一日，从梦域中醒来的缙云和芸昙，将青桐交还又麐后，让北洛带着他们两个离开天鹿城回到了人间。同行的却不只是北洛和云无月，还有带了一队辟邪近卫的玄戈。
　　北洛送夫妻二人回人间并不奇怪，但玄戈带一队辟邪同行就很是奇怪。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他们来到了一处北洛只最近才在梦域之内见过几回的地方。
　　西陵故地。
　　姬轩辕和谢衣已经等在那里，同样在那里的还有一些灵力强大，自称烈山部的人族。
　　因为姬轩辕亲自调整笼罩在西陵城外的阵法和封印，让这座在时光中被隐藏了整整四千年的上古城池重新现于人前，却又拒绝旁人的进入。
　　烈山部的人已经在西陵城外围环绕一周，各个凝聚出充满生机的特殊法术，北洛十分眼熟的谢衣亲制的偃甲在烈山部人前面同样围成一个圈，灵力环绕微微闪烁，随时可以启动。玄戈看了眉头越皱越紧的北洛一眼，领着带来的辟邪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凝聚妖力，时刻防备。
　　缙云和芸昙站在浑身紧绷到微微颤抖的北洛面前，叹了口气。
　　芸昙脸上挂起温和柔软的笑意，抬起手拍了拍已经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北洛的肩头：“时间过得真快啊……我现在还能记起，我们刚把你带在身边时的样子。”
　　北洛张了张嘴，喉头干涩：“……娘亲，这是要做什么？”
　　芸昙笑了笑，转头看了一眼西陵城：“这里是四千年前的西陵城，曾在魔族侵袭之时遭遇过最激烈而惨痛的魔潮袭击。当时的西陵比旁的地方的魔都要多都要强，便是因为西陵地下，是曾经的龙渊。大战之后，西陵城内魔气久久不散，地下的龙渊又是极大的隐患，当时西陵最强大的鬼师巫炤，还有西陵巫之堂最出色的祭司，司危和怀曦，三人不惜引地底龙渊魔气入体，以自身为媒介和核心，牺牲巫之堂数十祭司的性命血肉，才将地下龙渊透出魔气的缝隙尽数封印，守护住这座西陵人的故乡。而后……姬轩辕大人的事，你也知道一些了。前有巫炤入魔化封，后有姬轩辕大人葬入西陵以自己镇城，到如今，已经四千年了。”芸昙深吸了口气，微垂下眼睛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封印和阵法的力量不断减弱，可这一回的天星尽摇时，巫炤察觉到了地底龙渊的异动。也许是终究等不得了罢？”
　　“所以？你们打算……”
　　缙云卸下青桐后，身上只留了芸昙亲手铸成的匕首，他看向北洛，伸手按在他的肩上：“世上从无什么，可永存不灭。西陵是，封印是，我们，也是。终归是要散去离别。”
　　“可是默默消亡又不甘心，所以啊。”芸昙笑了笑：“就要尽可能地，让这离别更有意义一些。早一点儿，尽可能地把一些危机扼杀在萌芽之中，便是不能也要为后人争取更多的时间。”
　　“……”
　　“北洛。”芸昙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叹了口气：“我，你爹爹，姬轩辕大人，嫘祖大人，巫炤，司危，怀曦，本是寻常人族，可到如今却已活过了漫长的四千年岁月，姬轩辕大人他们更是困在梦域之内这么多年都不得自由。如今，虽是终结，也是解脱。”她上前抬高了手摸了摸北洛的脑袋，浅浅笑道：“而我和你爹爹，我当年上不周山的时候便得知我们两个虽情形特殊却并非永生，总有一日要耗尽力量而去的。前些年，我和你爹爹便隐有所感，大限不远，眼下其实也算不得提前，可以当做寿终正寝了。”
　　芸昙收回手退后一步，缙云抬起手揽过她的肩。
　　夫妻两人十分平静，也十分淡然。
　　北洛攥紧了自己的拳头，眼眶微微泛红。云无月站在他身边，动了动唇最终没有出声。
　　“世上没有永恒不腐的事物，没有永生不灭的生灵。”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你的路，你的人生，还有很长，我们只是其中一段，你可以怀念，却不必神伤。”
　　“于我们而言，此生此世，已很是圆满，没有缺憾。”
　　……
　　最终，北洛站在了西陵城之外，看着自己爹爹娘亲，和姬轩辕一道走入城内的背影……
　　不同于其他人的惊讶伤怀，最早知道他们计划甚至为之很是出了一番力的谢衣站在一旁，在三人经过的时候温和地笑叹了一声：“原本以为，我是能先被你们送走的那一个。”
　　姬轩辕笑了笑，缙云勾了勾嘴角，芸昙也抿着唇没有说什么。
　　偃甲成灵的谢衣，也并不能永存不朽。原本，他的终局也快要到来了。一生钻研偃术之极致，能以自身之力庇护流传下来的烈山部族人，曾得过一徒倾力传授，又有知己好友以作安慰，于谢衣而言，此生已是圆满，不论芸昙曾说的灵体已经渐成完整魂魄的他能否如旁的生灵一般入得轮回，他都没有没有任何不甘和遗憾了。
　　只是如今，要如此送别好友，仍是有些怅然。

　　进入西陵城内，姬轩辕在外行走的分神之体便回归本体，缙云和芸昙两人十指紧扣寻到早在初初打算之时就商量好的地点，靠坐在一处。
　　芸昙靠在缙云怀中，双手环绕过他的腰身，贴着他的胸膛脸上挂着浅浅的柔和笑意。缙云将她搂得紧紧的，低头轻吻她光洁的额头。
　　在西陵城的正中亮起冲天的金色光芒的同时，碎裂的石板地面上现出黑红相间的巨大纹路，缙云和芸昙夫妻两人也在同一时间猛地释放出身上的灵魂之力，以两人为中心爆出一股极强气劲。
　　西陵城外，谢衣在金光亮起的下一瞬启动了最内一圈的所有偃甲，耀目的灵力光芒不断闪烁围成一个圈，其外一层的烈山部众人纷纷凝出灵力施放法术，硕大的甲胄状屏障笼罩在西陵城外围，而半空中以玄戈为首的辟邪纷纷凝出妖力注视着在几股力量的先后作用下开始震荡的西陵城。
　　北洛和云无月先后升空，立在玄戈身旁，一并祭出妖力。
　　西陵城之内的震动，和各种力量的冲撞，远比城外众人感受到的剧烈得多。
　　地下龙渊一瞬间逸散又被很快压制回去的大量魔气和浑噩之气，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不断龟裂的地面之下疯狂挣扎，最终还是被城内城外众人协作共起的力量制服。
　　地底的龙渊一时被克制住回复平静，连早年的裂缝都合拢了许多。在时光中被封存了四千年的西陵城，开始崩溃塌毁。
　　由此开始，由此结束。
　　感觉到城内的数道气息一个接一个渐渐弱了下去，直至消失，芸昙眨了眨眼睛摒去眼中的湿意。身体内的力量快速流失，感官渐渐模糊起来，他们清楚，他们两个也要走向消亡。
　　与还能如常轮回转世的姬轩辕嫘祖不同，与虽然染上魔气但因巫之血魂魄并未被波及尚有希望入轮回井的巫炤怀曦和司危甚至是与巫炤有契约的鸤鸠不同，缙云和芸昙两人，注定不容于此间天地，没有轮回往生之说。
　　“缙云……”
　　“……我在。”
　　芸昙的声音渐渐越来越轻：“此生至此，我已全无遗憾，只是……与你一起，明明已有两千年之久，可我还是觉得……有些……没有过够……”
　　缙云有些吃力地动了动越发僵硬的手臂将怀里的妻子抱紧，伸出一只手捧起她的脸颊。尽管眼前已经一片模糊，即将坠入彻底的黑暗，他还是用尽力气睁大了眼，将她早已深深刻在他脑海心头的样子，又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而后，虔诚地，吻上她柔软的唇瓣。
　　也许，并无可能期许来生。
　　也许，此世仍旧太过短暂。
　　但能与你相知相守，踏过这千载岁月，万里河山，足矣。
　　……

　　许多年后，偃甲成灵的谢衣的魂魄来到地界，投入轮回之前特地逗留了许久打听了一番。
　　他的徒儿已转世多次，从未丢弃赤子之心，明明之中总会对偃术颇有兴趣。
　　姬轩辕和嫘祖这对夫妻当年西陵之事后最早进入地界，却并未急着轮回，直到不久后等到了另外三人一鸟的魂魄。
　　可惜，他们终究没有等到另外的那对夫妻。
　　姬轩辕，嫘祖转世依旧成人，听闻仍有夫妻之缘，这一回没有人族重担，没有生死之忧，能够安宁顺遂地度过相伴到白头的一世。
　　巫炤，怀曦，司危连同那只叫鸤鸠的鸟，比姬轩辕和嫘祖转世略晚了一些，也同样都是人族，似乎彼此家族之间有些来往。
　　谢衣在入轮回之前，怀着感恩和思念，最后好生回忆了一番那对夫妻，心中默默念叨了一番两人也许会惦念的养子北洛如今带着妻子四处游历很是自在的现状，便洒然一笑，同先前的姬轩辕他们一样，投入了轮回之井，开始新的人生。

　　缙云和芸昙这对如钟鼓所言终究不容于此间天道的夫妻，的确并没有能入轮回之井换得来生，却也出乎了不周山上钟鼓的意料，并未在此间消散。
　　当初动荡不已的西陵城内，各种力量冲撞之间裂出许多微小的缝隙。
　　可以说是驱逐，也可以说是生机。
　　未散的两个灵魂相拥相扶，从最深的那道险险穿透了壁垒的缝隙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之后……大约便是崭新的旅程。
　　也许陌生，也许艰难，但，总有彼此相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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