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三]云深不知处

　　渺无人烟的荒凉山林间，朦胧夜色之下，年轻的男人靠坐在树下，怀里抱着紧闭着眼睛浑身都是破败血迹的女子。她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大半，留下暗色的血痂，身上的衣服沾有大片的血迹，看起来格外地触目惊心。年轻男人将此刻显得无比苍白脆弱的女人抱在怀里，动作既轻又柔，小心翼翼，而又，珍惜万分。
　　跨越千年岁月，缙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重生。
　　在乱羽山上与群魔力战而死，在自己身体崩解魂魄四散的前一刻，他脑中最后回想起的画面，便是那一晚在轩辕丘，她站在自己面前说她打算去往西陵，临行前想要与他讨要一件东西的样子。那时候，她微微仰头看过来，眼里仿佛融注了整片星空的光彩。
　　他不后悔将她推远，即便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这样选择，如果，他注定无法相伴。
　　只是……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执着，这样……义无反顾。
　　百来年前，随着魂体被渐渐养全转变完成，始终浑浑噩噩的他开始恢复意识，无法脱离那颗珠子，无法与她沟通，却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经历。看着她踽踽独行，看着她身涉险境，看着她数度死生……最后，看着她拼尽一切踏上了不周山……
　　魂体被抽出养魂珠投入法阵，重塑身体融合魂体的痛苦甚至比当初散魂更甚，他却根本顾不上。阵法才暗淡下去，他甚至未来得及睁眼就一阵天旋地转，被钟鼓随手丢出了不周山周围，远远落在了千里之外的山林之中。他心惊不已而又满是期盼的睁开眼，在身旁不远的草丛之中，找到了昏迷不醒满身鲜血的她。
　　他终于再次有机会，用自己的双手，去拥抱她。
　　周围荒无人烟，没见到熟悉的药草，她身上的伤尚未愈合不便移动，而她衣襟之中还有的几株药草尽管不知为何仍旧生机勃勃，他却清楚地记得她吞下后的痛苦。于是，他只能将她抱在怀里，静静地小心地等在一边，等着她的自愈之能缓缓地愈合身上随处可见的可怖伤口。
　　意识沉沦昏迷着的她眉头紧缩似乎并不安稳，他无法缓解她的疼痛，指尖甚至不敢太过用力，一次次轻轻按抚着她的眉心。他就这样专注地看着她，心疼愧疚遗憾欣喜，太多情绪在心头翻滚奔流，却又尽数被堵在心口不知该如何纾解，此时此刻他只是怀里抱着这个人，就已经几乎止不住颤抖的手臂。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周身的伤口都已收拢愈合只留下浅淡将褪的疤痕时，她终于有了动静。
　　她的眉头拧得死紧，紧闭双眼轻轻颤抖起来，仿佛在极深的梦魇之中挣扎，慌张地不断重复着：“……缙……云……缙云……缙云……缙……”
　　“芸昙。”他抱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凑近了几分轻声试图将她唤醒：“芸昙……醒醒。芸昙……”
　　熟悉万分却又已多年不曾再闻的声音轻柔地响在耳畔，带着模糊的不真实感。意识慢慢回笼，她想起了昏迷前看到的一切，急忙睁开眼睛——
　　浅淡的月光之下，她面前的这张脸，这样熟悉。她所有的声音都梗在喉间，愣愣地抬起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
　　温暖，真实。
　　他是她最深的记忆中的样子，没有白发，没有妖纹，没有身体随时可能崩溃的危险，没有时刻萦绕在眉间的轻郁……他的眼睛在夜色之中那样明亮，那样柔和，带着她此时此刻无力多去分辨的情绪。那样熟悉，却也那样陌生。
　　缙云……
　　这个人，刻在她的心上，是她走过的千载岁月中，唯一的求索。
　　“缙……缙云？”她沙哑着声音，抚上他脸颊的手指僵硬地有些发抖。
　　“是。”
　　“……缙云？”
　　“嗯。”
　　“缙云？”
　　“我在。”
　　……
　　她不断地低低轻唤着，千载光阴，她只做着这一件事，如今这个人就在眼前，她却又有些怯懦地不敢相信。一次一次地呼唤，看着那个人熟悉的样子，听着他耐心而又柔和坚定的回应，她恍惚的眼神慢慢凝聚起渐强的光彩，也聚集起淡淡的水光。
　　“缙云？”
　　缙云抬手将她轻轻触碰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掌握在自己手心：
　　“芸昙，我回来了。”
　　这一句话，冲垮了她心中已经摇摇欲坠的堤坝。许多年的追寻终于在这一刻圆满，她有些惶然，而又生出莫大的委屈，在心头不断冲刷的狂喜之下仍旧不可忽略。她猛地伸出双手死死地锢住他的腰，贴在他的胸前放肆地痛哭起来。一时之间他，她也分不清自己在哭什么，明明，是个该如此喜悦的时候。
　　他揽着她的腰背，任由她眼中垂落的泪珠砸在自己心口之上，烫得他的心泛起阵阵的绞痛。
　　钟鼓以龙魂草为他重塑了身体，随手依照她和他自己记忆之中的模样化出的衣物，正是当年在轩辕丘的模样。此刻她的泪顺着他胸口的皮肤滑下坠落，感觉如此清晰而深刻，一颗一颗都如同重锤落在他心上。
　　他笨拙而小心地抱着她，不知该如何安抚，不知该如何诉说，只得轻拍着她的肩，无力而又有些无措地看着她哭尽了力气，在他怀里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但这一回，她的气息稳当了许多，眉头也终于松开，尽管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神色却缓和下来，嘴角甚至挂上了一丝丝轻松的笑意。
　　他伸出手，指尖细致而又轻柔地抹去她眼角的泪珠：“……芸昙……”

　　芸昙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木屋之内，身边没有旁人。回过神来，她愣了一下心头一惊，而后猛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果然没有了那颗戴了两千年的珠子！她猛地从床榻上跳下来，什么都顾不得地往外冲：“缙云！缙——”
　　才推开木制的门扉，她就看到了手里拎着一些东西，正走过来的缙云。
　　屋外的阳光十分明媚，映在他身上仿佛发着淡淡的微光。他在阳光之下朝她大步走来，仍是她记忆之中，落入魔域之前的那个模样。他仍是在轩辕丘时的那副打扮，浓黑的头发顶端略有些凌乱，发尾束成的发辫垂在身后。他赤着大半上身，麦色的皮肤肌肉线条分明，在阳光之下充满生机与力量。
　　“芸昙。”在她呆愣在原地的时候，他已经疾步走到她面前，放下了手上的东西皱着眉头看着她仍旧显得有些苍白的面色。不周山上所受的伤多少有些超出她的自愈之能，即使外伤都已经愈合得没有痕迹，受损的身体却仍旧十分虚弱需要时间慢慢修复。
　　芸昙有些怔愣地看着他走到自己跟前，挡出了一点阴影，一时间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不是做梦，不是幻觉，他真的……回来了……
　　看着她单薄的身体有些摇摇欲坠，缙云的眉头皱得死紧，放下东西空着的双手伸了过来，将有些呆呆的她一下子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往简陋的木屋里面送去。
　　被他突然抱了起来，芸昙忍不住小声惊叫了一下，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抬起头看着他的脸。直到被他轻轻地放到木质的床榻上，她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仍在做什么确认。
　　缙云轻叹了一口气，没有直接起身离开，而在她床边坐下。他的手动了一动，却终究有了些顾忌，没有如她昏睡时那样帮她拨弄凌乱的碎发。目光略有些不甚自然地撇开，他的脸上似乎隐约泛起了一丝红意：“你睡了两天，离不周山已经很远，听说这里是以前山里猎户暂住的地方，许久没有人来了。我找到一处住在附近的人家，用从山里打来的猎物换了一些东西。”他说着，指了一指床榻一头放着的一套干净的女装：“这衣服也是先前换来的。你身上的衣服……咳。先前我帮你简单擦拭过伤口，衣服……就等你醒来……”
　　芸昙听了他的话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服上仍残留着大片的暗色血迹，曾经伤口附近的衣料被划开一道道口子，残破不堪地挂在她身上，隐约透出衣料下面已经痊愈不见疤痕的白皙肤色。果然……是不能再穿了。
　　芸昙垂着眼点了点头，没有注意到他此刻略微的窘迫。
　　缙云轻咳了一声接着说道：“木屋附近有条溪流，我去看过水很清澈，你……”
　　芸昙又点了点头。
　　缙云看着芸昙垂下的头顶，一时间竟有些挫败，想了想只得开口道：“我……去给你准备些吃的。”说完，便起身离开。
　　直到缙云的身影从不大的木屋中消失，床榻上坐着的芸昙才缓缓抬起了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眼中剧烈翻滚的情绪，许久不曾压制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站起身，拿起了那套完好的衣服，推开门扉朝着传来水声的方向而去。
　　她将自己没入溪流中，冰凉的水没过头顶，让她纷乱的思绪慢慢冷静下来，先前在脑海中不断闪现的记忆画面清晰起来，那些在他复生后如今面对着他的时候，她总是克制不住不断地想起的画面。
　　她离开轩辕丘前往西陵前夜，他站在她面前，垂着眼平淡地拒绝了她讨要一件念想的请求。那是她第一次试图表达心意，却也十分明确地……被他回绝了。
　　第一次到达天鹿城，她知道他就在不远的地方，却始终不曾再靠近。等她抬起头朝他看过去的时候，瞧见的却只是他果断离开的背影，一次头也没有回过。
　　她离去寻找草药前，他来寻她说话，竟然问起她有没有同旁人成家的打算……
　　带兵离开轩辕丘前，他默认下他并不需要她的问题，更亲口让她……把他忘了……
　　……
　　芸昙从水中猛地起身，冰凉的水珠顺着披散的头发滑落，她抬眼看向木屋的方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哭非哭。
　　近两千年的岁月，她曾唯一求的，便是他的复生。如今，邀天之幸，她做到了，也就……不该再贪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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