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三]云深不知处

　　五年后。
　　缙云带饕餮部几个战士来到西陵，见到不少普通战士和旁人看到他时隐晦的惧怕和闪躲，已经习以为常。说来，西陵因为一个十分不好说话的鬼师巫炤在，这样的情形已经比轩辕丘，和其他部族之地好上许多了。
　　也许，他确实已是个怪物。被人惧怕，被人防备，理所当然。
　　在巫之堂找到巫炤的时候，他也才收拾妥当没有多久。
　　“你来了。”
　　缙云点点头走过去：“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巫炤站到石制的高台边上：“两天之后。”
　　缙云站到他身边：“鴈鹰使探查过，乱羽山那边魔气甚重，他们不敢靠太近，具体并不清楚，但情况怕是有些棘手。你这回去了，要多加小心。”
　　巫炤点点头，转开话题：“你上次形容过的那种妖，我一时间找不到什么方向确认，大约要亲眼见过，才认得出种类来。”
　　缙云笑了一下：“如果你有兴趣，等你从乱羽山回来，我带你去白梦泽看看小家伙。”
　　巫炤应下，没再说话，不去理会身旁的缙云脸上略有些不太自然的神色。
　　“……近来，常世魔的踪迹越来越多，外面……越发不安全。”
　　巫炤听了缙云的话，不甚在意道：“尚可控制，不必忧心。你还是依着姬轩辕的意思，少动武力。”
　　虽然曾在百神祭所修养一年，巫炤也费尽心思治疗，更有芸昙在外五年陆陆续续带回来的各种药草，缙云的身体情形在这五年之间仍旧不断变遭。随着这种情形的发展，若无大事姬轩辕并不肯轻易让他领兵离开轩辕丘出战，芸昙也……越发少在轩辕丘出现。过去几年她带回来的特殊效用的药草，俞跗并不能很好料理，于是她都送来了巫之堂。缙云身体尚好的时候她还偶尔会回轩辕丘呆上些日子再离开，在他身体每况愈下之后她渐渐地只往返西陵，留下药草就又匆忙离开。这么多年只有巫炤一个人知道，除了留下药草，每次来西陵她也还是保持了去灵矩之眼那里看看的习惯，因而每次匆忙离开，她的身体状况都不算好，便也有些躲着其他人，尤其是缙云。
　　缙云摇摇头：“真需要战时，不敢惜身。只是……”他看了一眼巫炤，有些抱歉：“可惜了你们这么多年来的心思。”
　　巫炤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劝不住缙云，两人虽是好友，但有些事，并不能同道。正如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嫘祖一样，他一直清楚，他与他们不是同路人，但作为他们的好友，他愿意帮助，不是为了他们那个自己并不能理解的追求，只是为了自己看重的朋友罢了。
　　沉默片刻，缙云重新挑起话头：“巫炤，她……可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巫炤的嘴角隐晦地勾了一下：“没有，她的行程一向没有定数，谁都说不好。”
　　缙云神色有些凝重：“如今外面危机重重，她一个人……”
　　“你知道的，她可比你想得要厉害得多。”
　　“……可她到底只有一个人。”
　　巫炤转向缙云：“就算她回来了，你能拦得住她不再离开？”
　　缙云顿了一下，垂下眼没有出声。
　　芸昙的倔强和坚持，缙云当初落入魔域后众人就见识过，而这一回，又是整整五年，没有一个人能拦住她的脚步，包括缙云。甚至……在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的这两年，他只匆匆见过她两面，连话都没有好好说过。
　　“缙云，你可后悔了？”巫炤“看”着面前的好友，突然出声问，见缙云没有回答，继续说道：“如果你没有那点儿可笑的顾虑，这几年，也许也不会荒废了。”
　　巫炤虽然这样说，但其实这话连他自己都知道并不可能。只要缙云的身体一日不好全，只要那些药草有哪怕那么一丁点儿的功效，芸昙都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寻找。不论缙云回应不回应，这几年，他们都不可能相守。
　　这些缙云自然也是明白的，可是他心中到底怎么想，却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离开西陵，缙云去了白梦泽。
　　靠在水边的树下，身边蹲着一只黑色鳞片上带有蓝色暗纹不知品种的幼小妖兽，他的神情缓和许多：“……我问过巫炤，他说没亲眼见到也不能确定你是什么妖族……”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总会忘掉的，如果还没有忘记，只是因为时间过得还不够久……”他说着说着，顿了一顿，神情有些恍惚：“希望……你们都能忘掉……”
　　黑色的小妖兽仰头看着他，缙云回过神来，眼光柔和了许多，却也复杂了许多。这个时候的小妖兽还看不懂他此刻眼神之中包含的情绪，直到很久以后才大约明白过来，其中，有遗憾有心痛，也有……被压抑许久不敢露出的爱意。
　　“如果她见到你……大概会很喜欢。”缙云摸着小妖兽的脑袋轻轻笑着：“你也会喜欢她的……她一贯……很招孩子和幼兽们的喜欢……”
　　小妖兽轻轻叫唤了两声，蹭了蹭缙云的手心。
　　“她是个……很坚强，很温柔……也很执着的姑娘。如果没有我……她大概，能过得更好……”
　　也许是感到了缙云身上弥漫开的一点点悲伤愧疚的气息，小妖兽抬起爪子握了握他按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掌，似乎想要安慰他。
　　缙云闭了闭眼，将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来的那个人的身影掩去，看向身旁的小妖兽：“算了，不提这些，说好了今天教你认字。”
　　……
　　回到轩辕丘，正碰到练习武技的玄嚣。玄嚣已经长成一个颇为壮实的少年，每当看到他的时候，总恍惚想起多年前在西陵，那个落在芸昙怀里咯咯笑着的婴孩，才不得不感慨时光的流逝。
　　不远处站了一个三四岁大小的男孩儿，正一本正经地拎着小木剑在一边的空地上认真地比划着，偶尔歇息的时候抬头看看玄嚣。这是姬轩辕和嫘祖的小儿子昌意。玄嚣和昌意两个孩子从小就很少有跟父母都在一起的时候，更多的时间不是在西陵陪伴嫘祖，便是在轩辕丘跟姬轩辕学习，若论起来，留在轩辕丘的时候要更多一点，轩辕丘毕竟汇集人族多个部族的人和各种技艺，在开放的轩辕丘能看到的，听到的，都远比西陵要丰富。
　　没有惊动玄嚣和昌意，缙云默默地绕开回了自己的住处。进门前，他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那个，已经空置了几年不曾再有人住的屋子，静静地站了许久。

　　在巫炤从西陵出发前往乱羽山除魔后不久，魔族在人间各部的大肆入侵，没有任何征兆地开始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人族大地四处燃起烽火，浑浊魔气在上空飘荡不散。
　　芸昙在又一次寻到少许药草回程路上心中猛地升起不详预感，急忙驾驭代步妖兽一路奔冲，赶到轩辕丘附近时，远远看到其他各个大部落之处燃起的烽火，其中甚至还有一处是西陵。芸昙心中惊恐万分，强按住仓皇的心一路向最近的轩辕丘疾驰而去。
　　一路赶到轩辕丘外，芸昙匆忙从妖兽背上跳下来，顾不得并不认得自己想要阻拦的守门卫兵，两个错身便冲了进去，直往王宫的议事大殿方向而去。
　　芸昙速度极快，转眼就甩开了追上来的卫兵，到了王宫这边，十分难得的守卫认出了芸昙，没有阻拦。
　　芸昙一路跑上来的时候，正听到里面有人说：“……西陵无人出城，但城中烽烟由赤转青。”
　　芸昙心中一惊，不由得停下甚至走开两步，远远眺望西陵的方向。
　　怔愣片刻的芸昙重建回到大殿之外，里面姬轩辕显然已经做了决定：“貔部的战士由戎冬和大鸿各领一半，全力奔赴西陵与蒲葚。缙云带饕餮部，驰援集泷三邑。”
　　“是。”缙云的声音响了起来：“饕餮部只需给我五十人。有熊不能再调走更多的战士了。对上魔族，已经没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稳的。”
　　芸昙双手猛地攥紧，瞪大了眼睛。
　　西陵……
　　“等等！”
　　各自领命正要离开带兵的众人听到一声清亮的高喊，转头看过去，看到了便是几年不见但却似乎没有丝毫变化的芸昙。
　　戎冬当先惊讶出声：“芸昙？你回来了？”
　　芸昙匆忙走进来，甚至没有顾得上多看缙云，直直地走上前看着姬轩辕：“我去西陵。”
　　芸昙面前的姬轩辕和她身后的缙云都愣了一下：“芸昙，你……”
　　“我的能耐您心中有数，更何况对手是魔。”
　　“你去集泷。”站在芸昙身后的缙云突然出声：“戎冬带貔部一半战士改赴集泷三邑，我带饕餮部五十人，去西陵。”
　　几年前戎冬就已经是芸昙的手下败将，这会儿对芸昙出战没有任何异议甚至有些欣喜。而他自己对带上芸昙转去他以为的情况更严峻无人可战的集泷也更乐意些，当即点头痛快应下，就要拉芸昙离开，却不想芸昙听了缙云的话后猛地转过身：
　　“缙云！你……”
　　缙云迎着她焦急不已的目光，仍旧很是坚决：“你去集泷。”说完这一句，缙云转身便要离开大殿带人前往西陵。
　　眼看着缙云已经迈出大殿，芸昙眼眶泛红猛地冲了出去：“缙云！”
　　缙云站住脚步回头看她，看到她眼中隐有泪意仍是咬着牙快步过来。她没有再劝，再阻止，而是抬手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了一颗栓在不知材质绳子上的透明珠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她动作很快，将那珠子给他挂上之后，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只说了一句：“你要平安。”
　　缙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点头，只极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芸昙，像是要将她刻在眼中一样，只是刹那的功夫，转身匆匆离开。
　　芸昙死死地咬着牙关，一字未说，与在她身后走出大殿的戎冬一道匆匆去领貔部战士，奔赴另一个方向。
　　快一些……快一些……
　　芸昙心中不断地默念。
　　快些赶到，快些结束战斗，快些离开。
　　她还要……一定要……去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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