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三]云深不知处

　　缙云和三个饕餮部战士归来，在西陵掀起了很大的动静，尤其是花海之上与他们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自称奎的大妖辟邪。巫炤和芸昙协力，虽然已能成功撬开空间，却难以彻底打开通途，若不是奎以辟邪之力同时协助，这通道是无法此时打开的。
　　跟着缙云的三个饕餮部战士苍老了许多，他们身上的岁月流逝看起来全不像只有六年的样子，但三人的身体尚算得上健康，加上他们归心似箭，嫘祖派遣去轩辕丘报信的人就干脆带上了他们三个，一起回乡。
　　而缙云，却是被巫炤和芸昙两个合力扣下了。
　　缙云的身体看着强健，精神也算不错，武力不只攀登了一个台阶，可他手臂之上蔓延而上的白色妖纹，和一头干枯仿佛流尽生机的白发……
　　在听过辟邪奎的解释之后，巫炤和芸昙都沉默下来。巫炤顾不上保养自己因打开空间而受的暗伤，马上开始琢磨为缙云治疗续命之法。芸昙没有灵力不通法术，医术也并不突出只能在一旁焦急地等着巫炤的进度，等着即将从轩辕丘赶过来的姬轩辕和俞跗他们。
　　奎的庞大身躯在人族的城池之内不便行动，便化成了一副俊朗青年样貌的人形，饶有兴味地在与嫘祖聊过之后，常常在西陵城内走动。
　　从魔域来到西陵的当晚，化成人形的奎找上了正在自己院中准备食物的芸昙。
　　“你的力量很特别。”奎开门见山：“除了可往来天地无所拘束的辟邪一族，和你们先前猎杀的天赋少许穿梭空间之能的獍妖，从未听闻有别的种族掌握这种力量。人族便是如先前那小子一样掌握些空间有关的术法阵法，也断不可能如你这般……”
　　芸昙倒是坦然一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哪有什么绝对之理？”
　　奎轻笑一声：“……有意思。人族，你们，都是很有意思的人族。”
　　“过奖。”
　　芸昙抿唇一笑，端了陶罐里炖好的汤便出门去寻此刻被巫炤安置在巫之堂的缙云，留下奎自己呆在门外，回想着在花海的时候感觉到的那股附着在骨片上的力量，若不是她如今的力量还太过弱小，那日被她力量侵染洞开的通途，恐怕还没那么快封闭消失。奎沉思片刻勾唇一笑，人族，果然，有趣得很。
　　芸昙端着汤来的时候，巫炤人并不在，想是去研究治疗法术了。芸昙走进来，抬眼看到正靠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的缙云。她将陶罐放在缙云面前，又从身上的袋子里拿出一只干净的陶碗盛汤。
　　缙云坐在床上，看着芸昙的动作，却是并不做声。
　　芸昙盛好汤转头瞧见他眼里一闪而逝的复杂之色，也没有追究，笑了笑把汤递到他手里：“尝尝？跟六年前比，我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多谢。”
　　芸昙看着他接过汤碗，慢慢喝着，并没有因为汤中掺杂的各种草药味道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在床榻边上坐下，目光转到他手臂的白色妖纹，和他……干枯的仿若耗尽了生命力的白发，无声地攥紧了自己的手。
　　魔域是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落入始祖魔的骸骨所在之处，芸昙几乎可以想象当时……蜂拥的魔族的恐怖。不论曾经的他有多强，他毕竟只是个人，以一人之力在群魔环伺的地方保护住一起的三个战士……战至力竭，透支生命，而后冒险承受辟邪之力的改造……
　　芸昙眨眨眼，强撑着散去眼里弥漫起的雾气。
　　奎说过，以人族之体承辟邪之力，对缙云而言不只是早亡那么简单……
　　“明天姬轩辕大人他们就能赶到了，俞跗一定也会一起过来的。先前……你若心神精神一直这么耗着人会撑不住的。我在这汤里添了些草药，你喝过之后早点儿睡？”
　　缙云放下碗摇摇头：“我没有睡意，你……”
　　芸昙起身走到他身后爬上床榻，直立跪在他身后，伸手按住了他要转过身来的肩膀：“别动。”
　　缙云僵了一下，却是依言没有动弹，而后便感觉到她柔软而温暖的手指从他肩上移开，抚在他头部两侧，轻轻地揉动起来。
　　“……芸昙？”
　　“乖，别动。”芸昙手上微微用力制住他有些躲闪的动作，在他身后轻声道：“你绷得太紧了……眼下已经回来了，该放松下来了。这里很好，你想保护的人也很好，别再逼自己了……”
　　她手上的力道恰到好处，一点点按揉开，慢慢地，让他整个人放松下来。
　　背对着芸昙，缙云闭上眼，不知不觉地，开始回想起当初落入魔域时的事。
　　受伤落入群魔环伺之地，不得不全力拼杀护持住同他一起落入其中的战士。厮杀之间，不敢惜身。可当真正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力不断流逝的时候，他眼前脑中浮现最多的，却是她的身影。
　　天色未明时她向他学剑时的认真执着的样子，炊烟四起时她捧着热腾腾的食物笑意满满的样子，看他练剑时站在一旁微蹙眉头凝神专注的样子，与他一道骑在妖兽背上拘谨而又有些羞涩的样子，靠在他怀里肆意痛哭时满是依赖和信任的样子……还有那一天，她站在他面前，微笑着看着他，眼里，满是情意的样子……
　　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发现，朝夕相伴之间，她的身影模样，早已经刻在他脑海心头。
　　他们两个之间的相处，也许没有多么炽烈，却始终透着一种平淡而柔软的温馨，绵绵密密，长长久久。也许……是他想错了，她与他之间，同他的父母完全不同。
　　撑着最后一口气，承接辟邪之力，当难以忍受的剧痛遍布全身的时候，他朦胧间想起芸昙离开轩辕丘的前一天，嫘祖来找他说过的话。
　　他想，也许，他已经懂了，并且，开始后悔了。但是当他明白自己大约已脱离常人，注定早亡的时候，他又有些庆幸。如此，也好。不曾开始，也就不必面对苦痛的别离。
　　芸昙感觉到明明渐渐放松下来的缙云身体突然又绷紧了一下，下一刻便见他抬起手将自己的双手拉了下来，又很快放开。
　　芸昙愣了一下，才要说什么，便听到他的声音传来：“我好多了，你与巫炤今日耗力太多，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主阵的是巫炤，我只随手帮了点小忙。况且，你要是不想浪费我们的心血，就多少多顾忌些你自己的身体，乖乖听话，配合治疗，好么？”见缙云似乎还要说什么，芸昙身体一转背过身从跪坐在缙云背后顺着他身侧的空余转身过去，坐在床边面对着他，伸出双手在他微微怔愣之间轻轻捧住他的脸颊，直直地看着他难免涌上惊讶愕然的眼睛，温柔笑道：“你要是真的想要感谢，那就早一点，让我……和巫炤，重新看到你神采奕奕，荣光焕发的样子。”
　　“你……”缙云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芸昙，却是觉得她同六年前有些不同了。这种感觉有些飘忽，却又真实存在，若要形容，就是她眼中的神采越发明亮，看他的时候已经不会再刻意遮掩什么，坦坦荡荡，又……执着而坚定。
　　芸昙在他惊讶而复杂的目光之中笑了笑将贴在他脸颊上的手下移，按着他的肩将人推倒在床榻上，扯过一旁的兽皮盖在他身上，又用手掌覆在他眼前，凑到他耳边轻声：“闭上眼睛，睡吧。”
　　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睫在她掌心颤动了几下，终于还是平息下来。她移开手，见他已经闭上眼睛放松了身体，笑了一笑知道他一时半刻恐怕无法在她在的时候自在起来，便转身离开。
　　等她特意放得极轻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床上的缙云睁开眼睛半撑起身，看向她离开的方向，静默良久。

　　芸昙离开后，在巫之堂外面遇到了巫炤。等到她走到他身边一起眺望远方，他沉声开口：“缙云的情况，我担心就算姬轩辕能带来更好的药师医师，也未必能有什么好办法。”
　　芸昙垂在身侧的双手一紧，转头看过去：“巫炤，你觉得，我的血……”
　　巫炤丝毫不意外她会提到这个：“你的血里带着你自己的灵魂之力，就算略有治愈之效，却未必适合如今的缙云。他体内如今力量驳杂，辟邪之力十分霸道，大约还有他母族玳族血脉相传而来的巫之血。这两种力量汇于一身情况已经很是复杂，你的灵魂之力太过特殊，融入他的身体……”
　　芸昙长出一口气：“我明白，是我鲁莽了。”
　　巫炤道：“若是……再用你的血一试。”
　　芸昙皱着眉点了点头。
　　默了片刻，巫炤突然问：“如果缙云他……确是躲不开早亡之命，你会放弃么？”
　　芸昙愣了一下，“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而后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无比坚定地转向巫炤：“不会。若真是……我只会，更加，无所畏惧，无所顾忌。”
　　巫炤挑了挑眉：“他不会回应。”
　　“我知道。”芸昙的声音之中并未见半点挫败伤感：“一切皆出自我一人之心，倾慕爱恋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情感，他本就没有义务回应。我能做的，想做的，都是在全我自己的心愿。尽我所能，倾我所有，哪怕只是这一段的陪伴。我不想留下遗憾，不想为任何屈服退缩，哪怕是天，哪怕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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