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世界

　　这晚回了寝室，我的东西果然都已经送到了宿舍。

　　九院的宿舍是一片红色砖石的三层英式洋房，房子看上去颇有年载，据说宿舍本身都能算得上是历史保护建筑了。
　　门前则是修剪齐整的草坪，列有木制长椅，供人休憩。

　　我们所住在扁桃体庭院，这名字听得我毛骨悚然，总觉得自己一阵喉咙痛。

　　伊萨克给我带路，一边介绍，“原本叫芳桂庭院，八百年前的分院长觉得这名字太娘气，把金桂砍了换核桃，就改名叫核桃庭院。才叫了不到两年，当时发生了‘花月革命’。”

　　我对人类到了诺亚星系后的三千年历史并不甚了解，故而问：“花月革命是什么？”听起来就很……嗯，少女风好吧。

　　哪知真相却不是这浪漫的名称所掩盖得掉的血腥。

　　“那是古代语言，称雨月、风月、芽月等等，之前的历史上还有一个雾月政变。花月，就差不多是在5月，古代语言为Floreal。5月最大的一件事么……”他把问题抛给我，“你说呢？”

　　“五朔节。”即是我们世界每年定例男女结合生子的节日。

　　在五月的头一个星期，政府会为每个公民进行七日配对，产生的抽签结果都是随机公平的。
　　七日里男女们共度狂欢，因为是多日配对，所以无论男女都无法清楚是与谁生下了孩子，男子无法知道令七日中的哪个女子怀孕，女子也无法知道腹中孩子的生父属于七日中那一个男子——这样的话，即便是在五朔期间结合过的男女日后相见也就如普通人一般不会尴尬。

　　在五朔节之后生下小孩后才是社会承认的合法公民。产妇自生产所诞下孩子后，婴儿会被立即抱走。

　　我们的社会在极力去消灭私权，血缘纽带就是首要被消除的，使“父不知子，子不知父”，那么权利就不会被血缘纽带的特权家族控制了。

　　这并不是说我们的社会没有正常婚姻，依旧有——同性，或是异性婚姻享受同等权利。只不过，异性婚姻也是不允许生下孩子的，生孩子是公民对社会的义务，第七社会的公民都是没有自主生育权的。

　　至于很多血缘社会不可理解的问题，比如妻子在五朔节给别的男人生孩子，丈夫和其他女人在五朔节共度良宵，在其他世界的人看来是集体戴绿帽——在我们社会看来，却是习以为常。
　　生育和精神恋爱本来就是两件事，我们的社会教育我们，和一个人相爱爱他的灵魂，结婚是为了共度余生。当然也会有房事，但不会允许出现后代。

　　所以也会有一些第七世界之外其他世界看不懂的现象：比如丈夫照顾怀孕的妻子，而这个妻子怀的是别人的骨肉，但两人还依旧能恩恩爱爱。因为生孩子是义务，是对这个社会繁衍后代的责任和工作。

　　“800年前的五朔节出过事？”我问道。

　　“是啊，花月革命。起义者是去其他世界留学归来的海归，自然是受到外面思想的腐蚀，嗯，自由生育权什么的。”伊萨克也压低了声音，“回来之后被蛊惑了，想跟心爱的女人生下共同血脉的孩子，然后去带动普通公民起事了……”

　　而我更是心惊的是，第七世界能外派去留学的——一般都是卫国者阶级，也就是说，是统治阶级内部有了人去带头造反。

　　“反正你心里有数有这件事就行，以后老师会教的。”伊萨克讽刺地笑笑，“记得他们的标答，那是官方口径。哦故事还没完，你也知道那种新思潮的事，反应最热烈的一般都是学生……那时天天都来抓学生，大家互相告发什么的。最后演变到大家都道路以目，不开口说话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互相在路上相遇，大家都不说话，点点喉咙，渐渐地核桃庭院就变成了扁桃体庭院。”

　　这真是……

　　我听了心里有些沉重。

　　伊萨克突然重重地拍了下我肩膀，“但是现在，留下了这么个医学名词，就是学长用来吓新人的了。”

　　我微讶，却还是感觉到喉咙一阵疼。

　　“你运气好，这是男生宿舍的传统：给新兵一点颜色看。”伊萨克就垂头丧气了，“军训那几天，人都累成狗了，回来还要被整，不是开门进来统统滑倒兜头一盆冷水，就是去洗澡洗着洗着里面出来红颜料‘血水’……哎，那糟心，别提了。”

　　我有些震惊，虽说我们保育学校的孩子们之间也闹闹恶作剧，可这……闹人的能当做恶作剧，被闹的该算是校园霸凌了吧？

　　“没人告诉老师？”

　　伊萨克晦涩一笑，“以后你就懂了，告老师是最没用的一件事，而且在我们‘绅士教育’中，这种人是被看不起的孬种。你硬扛被欺负了不过就是欺负个一两年，等你下面也来了新兵，你也可以去摆派头了。但你要是用告老师去解决问题……嗯，事后是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不过你也就被这群‘绅士社会’排除在外了，没人带你玩儿了。”

　　也就是说如果遇上“恶作剧”，要么忍，忍到新人进来去欺负新人；要么有能耐就揍回去，对方看你不好欺负也不会来惹你。

　　我听着有些厌恶，这原来就是白天气质儒雅、高贵矜持的“绅士教育”：白天道貌岸然，一个个装逼装到脚指头；到了背地里，阴暗、给人穿小鞋，坏得出蛆。

　　【别让人看到你的表情，别让人一句话就能让你改变表情】
　　男校医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是的，这里不是保育学校，什么都要靠自己。
　　我迅速压下了心头真实的想法，生怕脸上带出什么。有时反倒是很嫉妒那类反应慢的人，因为表情滞后，倒不用马上被看穿心思了。

　　“好了，走了走了。”伊萨克拉着我上楼。

　　我的宿舍住在两楼，215。

　　“住在两楼是最好的，三楼是顶楼，一楼蚊虫多，虽说这样的绿化密度，二楼的虫蚁也不少，不过一楼真是太潮湿了。”我们世界的孩子都是孤儿，故此都很有照顾自己的经验，伊萨克这番介绍倒并不奇怪。

　　“215朝向向南，嗯，偏东，所以很温暖。一间宿舍两人居住，室内带浴卫。”

　　他带我到了门口，推门而入，“到了。”

　　打开房门，里面是两张木质席梦思床，床上用品用的是金与白的配色，映衬我们学院的风格。
　　床边有两张书桌。

　　我根据床柱上的名字，来到了自己一边，打开衣橱，后勤果然已经把东西送到了。

　　我点头谢了谢伊萨克，“今天真是多谢你了，要不是你那么帮忙的话。”

　　他挠挠一头亚麻色的乱发，咧嘴笑：“好说好说。对了，你晚上去图书馆自修吗？”

　　“今天？今天就算了，我还想理一下东西。”虽说有后勤帮助，但总是自己的东西自己有数的好。
　　我们这里不比其他几个血亲社会，在其他儿童还在和父母撒娇的时候，我们就必须学会照顾自己。

　　伊萨克也点点头，“那好吧，今天我也不去了，就当陪你了。”

　　“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昨天新借的书还没看完呢，哦对了，你打开床头柜，里面是空的，打开面板的话你在宿舍也能借书，半小时内书会随通道进入你的床头柜。”

　　这么神奇？

　　我打开床头柜，果然是空的，底座是被固定锁死的，一头贴合焊死在墙上。

　　“那好吧，我还要等下我的室友，不知道会不会是个容易交往的人。”我说道。

　　伊萨克哈哈大笑起来：“一定很好说话。”

　　“啊？”

　　“不就是我了。”伊萨克指着另一边的床柱，“到现在还没发现吗？”

　　我刚进了房间，确没有空细查，这下真有些惊奇了。

　　“不高兴吗？”

　　“不，不是。”我想了想道，“很谢谢你。”

　　我也不傻，前因经过一串联，从定向培养课上他就极力吸引我坐过去，对我释放友善。
　　当然这其中也有试探和套话：通常人乍一来到个陌生环境，其他人都持冷淡的观望态度，就一人对你友好热情，在你对周围情况两眼一抹黑的时候，给解说指引。稍没心机点的人内心一感动，头脑再发个热，面对对方的套话真是连老底都交了。

　　当然可以说我是阴谋论想太多，但以我这一路对周围环境的判断，以及对伊萨克性格的初步了解，他表面大大咧咧实则粗中带细。真正没心没肺的傻天真是进不了九院的。

　　他自然是有心机的人。一开始知道我是室友主动来接近我，却又不直接告诉我是室友，先来摸底评估。但有心机并不等于说就不好，而且也可以理解，毕竟是室友要住一起，室友的个性、情况确实是要好好打听的。与其等后来慢慢“日久见人心”，还不如自己主动上来摸底。

　　虽然这样，他对我倒没什么恶意，至少现在看下来，他给予我的都是帮助。

　　因为想好了晚上不出门，我们干脆很早淋浴了然后将脏衣扔到洗衣房。

　　“我感觉自己跟老鹰带小鸡一样。”伊萨克说道，“下次你自己来啊，不，说好了，以后一人一天来跑腿。”

　　“额……难道不是母鸡？”

　　伊萨克瞪我。

　　我们正玩笑着，就听到楼梯口有人在说话。

　　“那个陆什么的，是不是和你从同一个学校毕业的……看起来好普通啊，果然还是加西亚最优秀了。”

　　另一个清冽的声音带着愠怒：“够了，不要再提这个人了。”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我和伊萨克还来不及躲，就看楼上走下一个金发的少年。

　　加西亚。

　　他脸上带着愠怒，身后追上来一个褐发的少年，因这一下楼梯就和我们打了个照面，他眼睛微微张大，似是意外，又似是难堪……那样的复杂，我一时竟读不出他表情中的意味。
　　最终他还是从我身边走过，就如白天见面时那样互不相识的冷漠。

　　等人走后，伊萨克才过来和我说：“看来你们关系还真不怎么样，头前大伙还都当你们一个地方出来的有交情呢。”

　　“什么？”

　　他摇摇头，“也没必要多想，就这脾气，正常人谁受得了。哎，看你们俩也不熟，心疼你，大天才的心理大概想的是‘他那样的英明神武，竟然有人和他撞学校’，不开心了呗。”

　　“撞学校？”这什么鬼。

　　“就像女孩子撞衫一样，穿同一件衣服，好不好看就要看脸蛋了，不就要别苗头了。嗯，你们撞了个出身，被拿出来比较很正常。”伊萨克很老到地拍拍我的肩膀，“辛苦你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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