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世界

　　现在想来，在保育学校的阶段真是一片纯白色的世界。

　　当然，在这样的纯白之下是整个社会运作的流水线：孩子们被作为商品一样地输入输出。若说是罪恶，也可以说是——我们的社会犯罪率极低，每年死在初级教育流水线上的人口远远高于刑事犯罪被杀害的人数。

　　但那个年轻的男医生所说的，有一句话是没错的：出了这里，外面的世界需要我自己去闯。
　　这里的人固然有私心，却真的没害过我，并且到了以后我会得知，他们比起世界上其他人都希望我过得好，包括我的生身父母。

　　事实上当洲际飞行器一开动我就开始怀念了。

　　“陆·知新？”
　　飞行器上一个黑色镜框的男青年和我确认道。

　　我点了点头。

　　耳边响起轰鸣声，飞行器在逐渐升高。实际上洲际飞行器在外形上有些像地球纪年的直升飞机，只是在航行时更迅速。
　　说来也好笑，洲际飞行器是在我们的先祖在诺亚星系定居后，从飞船上走下，经历数年按照历史资料上地球文明的经验复原的。原本的飞船社会当然是不会用到直升机了。

　　两位教育署的执行者在一旁的座椅坐下，绑好安全带，他们叫我也一样坐好，却毫无舒适度可言，这个世界的设计理念绝不是以人为本。

　　黑框眼镜是原来就坐在飞行器里的，据说他是教育署的办事文员，叫他来是为了解说和跑腿的。

　　“毕竟同事们穿着执行套怎么去和学校交接办手续。”眼镜男说道。
　　虽然他这样说，我却能感到他说这话时有些酸。

　　后来我才知道，能作为执行者的都是各署的战士和卫国者阶级，也就是普通公民不可作为执行者。
　　至于执行者具体是谁，这些人都是临危受命，在任务前一小时内接到通知。他们事先不知，也不会让同事们知道。

　　长路漫漫，眼镜男和我闲聊了起来。
　　“你知道加德纳学院吗？”

　　我摇摇头，“听说是第一学院。”

　　“是啊，全名是加德纳多智培养学院。多元智力……你们小孩子当然不会听说了。反正你进去后就知道了，学校分为九个学院……”

　　我听得厌烦，此时是下半夜，小孩子本来就嗜睡，我又是大病初愈，很想在飞行器上补眠。

　　然而这黑框眼镜却越说也亢奋。

　　虽然很不礼貌，但我还是含蓄地打断他，“先生，你说的我都不是很知道……嗯，你的两个同事不交谈吗？”
　　在睡觉的问题上没什么好客气的，这个世界可不会专门有人来照顾小孩，自己觉得不适只有自己照顾自己。

　　黑框眼镜显然没听懂我的意思，“哦，他们啊，执行态下都不愿意说话的。”

　　我打了个呵欠。

　　“执行状态下那种声音，你会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一开口就感觉自己是官方机构派出的一个虚拟体，虽说里面是人，但那种声音说话就跟在下命令一样，谁会用那种声音聊天呢？”

　　黑框眼镜道：“执行状态下，他们都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我想，我要听你们个执行状态做什么，我想睡觉！

　　“先生，我能睡觉吗？”我直接道。

　　“啊？”黑框眼镜有些讪讪，“是我话多了吧，你按一下右手的面板，会出现个罩子起到固定和保暖的作用。你先睡一回儿吧，预计7点我们就能到新学校了……”

　　哎，话好多。

　　*
　　飞行器上的睡眠真的很不舒服。

　　没有软垫，椅子也是直立状态，毫无调节，可以说一点都不符合人体工程学。一觉睡下了，颈椎和腰椎都受不了。
　　不过有趣的是，第七世界是没有人体工程学这门课程的。

　　我抚着发酸的后背走下飞行器，两个执行者已经在地面站定了。

　　估摸是加德纳学院方面的接待人，身穿一身我身上新校服同种风格的黑袍过来，领扣亦是金色的。

　　双方行了鞠躬礼，我心想真是还好，看这长袍我还以为对方要甩个帽子之类的呢。

　　鞠躬礼是第七世界的通用礼节，当初在建立世界时采用此种礼节也没什么文化上的考量，只有一点：方便，和飞行器上的座椅设计同一个理念。
　　总比夸张地甩个帽子，或者匍匐吻足礼来得方便。

　　“我是加德纳学院海德格尔分院的院长，马塞尔·穆迪。”
　　这个有两撇小胡子的干瘦男人说道，年龄大概近五旬。
　　我注意到他的领扣是金色的。

　　教育署的交接人黑框眼镜也上前交代公事，然而比起对方的安然若泰和学术气质相比，他就相形见绌，像个没水准的传话筒。

　　马塞尔院长表情很刻板，待这办事员说完后，说道：“既然是教育署的贵客，请随我来吧。”

　　黑框眼镜激动道抖抖索索：“不敢不敢，劳驾。”

　　他带我们入内，以马塞尔院长的社会地位和层次，显然是对黑框眼镜看不上的。然而这是在公事上，后面还跟着两个执行者。

　　到了教学行政楼后，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去办入学手续。
　　首先是验明身份。

　　“不要紧张。”操作仪器的人将镜头对准我的脸，分析我面部的动态特征，又叫我伸出手。

　　那是一支像钢笔一样的仪器，对准我的指尖采血。

　　“这是基因分析器，你不晕血吧？”他问我。

　　我摇头，其实这种分析器采血根本没多大感觉，而且从昨晚教育署来接人开始我已经经历了几波核对身份了。

　　“那就行。”

　　他让我伸出手指。

　　【办个入学能出动教育署和分院院长……跟九年前一样……哦，这孩子也姓陆】

　　“分析无误。”他在整份确认书上签字盖章交给了马塞尔院长。

　　我有些怔然，似乎从大家说我异能觉醒开始，我就能不自觉地感受到他人较为激烈的情感和想法了。

　　这让我不由得又看了看这个教学行政处的办事员，他刚才的那个想法……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他莫名看向我。

　　“没，没什么，有些紧张而已。”我掩饰道。

　　大家都温和地笑了起来。

　　马塞尔院长道：“没关系的，陆先生，你已经通过入学了，欢迎你加入海德格尔分院。”

　　他叫我“先生”？我不应该是他的学生吗？

　　我还在纳闷之间，周围人却没有一个显露出惊讶的，然后马塞尔院长叫进自己的一个研究生：“阳，你带他去九班上课吧。”

　　这个叫做叶·阳的青年道：“我带他去领取学习用品，也正好一年级新生今天在开年级大会，等开完会，他也正好去班上报到。”

　　他恭敬地躬身，像是告辞，我想了想也学了他的样子致意。

　　*
　　走出教学行政楼，两边的开阔的路边是草坪，中心草坪外一边有一排折叠车，校园很大，学生按照需要可以去借车。

　　叶·阳是个褐色卷发的十八、九岁少年，后来我才知道，他今年研一，好不容易从其他分院考上了马塞尔院长的研究生，是个很优秀的学长。

　　“你叫陆·知新？”他开口道，语气轻松很让人带了些好感，“你我的名字都像是地球时代的中国人。”

　　“那要把当中的点去掉才更像。”我也说道。

　　第七世界的人的命名法有些有趣。
　　因为要完全消除血缘私欲，“子不知父，父不知子”，所以完全没有姓氏的延续。然而为了和其他世界交流时接轨，我们还是沿用了“姓+名”这个传统命名法，具体取名的时候，无论姓还是名都是繁衍局随机为婴儿选取的。

　　姓和名只是习惯上的用法，其实毫无意义。在我们日常，公事或者比较严肃的场合称对方“姓”，同学之间也是称“姓”较多，“名”只有关系亲近的人之间才会互称，表示亲昵。事实上，我们现在日常用到“名”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不过我心里倒有些个疑问，“那个，刚才院长为什么叫我‘先生’？”

　　“哦，那是老派的叫法。”叶·阳也笑了，“被吓住了，第一次这么听到？加德纳学院标榜精英教育，教师都惯用老派作风，我第一次在课堂上听到老师叫学生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听到‘某先生’的叫法时也被吓了一跳。”

　　叶·阳确实是个很能拉进人好感的人。

　　他给我指出哪里是我们的学院楼，哪里是实验室。
　　路上我们也遇到许多其他学生，加德纳学院的年龄跨度极大，有像我这样稚气未脱的男童，也有已经出脱得娉婷袅娜的青春少女，也有年纪更大的研究生、博士生。

　　校服的式样都是一样的。
　　“我们有礼服、常服、运动服，有时有庆典或者外访时会有其他定制服装，不过日常校园内就这三类，你要根据每天的课程自行判断。”
　　叶阳说道：“在何时怎样穿戴不仅仅是健康的问题，这里不是保育学校，可没保育员管学生穿多少。更是面子的问题，穿了不合适的衣饰，那就不再符合绅士的要求。”

　　我心想，我们保育员才不会管我们穿戴呢，这个世界的孩子谁不是自己独立了？
　　但也还是虚心接受。

　　“再给你一个忠告：你需要一双好皮鞋，还要学会自己刷鞋。不要吝惜钱，在这上面绝对不能吝啬了。我们每个月都有一百法尼的补贴，除开其他花销，绝对是够你购置一身好行头的。”

　　“一百法尼……”我的天，我迅速换算了下，“岂不是比一般的城市职工定额工资都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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