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世界

　　“地球人已经灭绝一万年了！你清醒点！”

　　加西亚狡黠地用黑棋战士吃掉了我的白棋卫国者，得意地冲我挤眉弄眼。
　　“什么嘛，你根本就是用讲历史来分散我的注意力，这是使诈。”我不满地抗议道。

　　虽然我这么嘟囔，心里倒没什么慌，星际军棋有三类棋：卫国者、战士和公民，正如我们新世界的社会形态一样。
　　在这个新世界的文化里，灵魂是不灭的，英灵即便死去也会依附于其他事物而重生——所以我的白棋卫国者只是暂时被吃掉而已，三回合后就能复活。
　　虽然他的黑棋战士战力强悍，但整张棋盘上却是我的白棋铺天盖地占满了棋局。这也是好理解的，星际军棋的目的是为了让小孩通过游戏来形象地了解我们现在的社会形态：卫国者是执政阶级，游戏从开始选阵营时就有了分晓。

　　“不合理！太赖了！陆一定是知道结果才选卫国者，真是太狡猾了。”
　　加西亚皱起一张小脸，他是一个铂金发色的小男孩，这会让人怀疑他的血统来自地球文明时期一个叫欧洲大陆的地方。然而事实上，我们时代是在地球文明灭绝一万三千年的事了，人类的血统已经混杂到难以像史前那样分清的地步。

　　“太赖了，陆真是个狡猾的人。”他重复这句话。
　　都是八岁的小男孩，我也不甘示弱，“什么嘛，明明你都使诈讲故事引开我注意力了……每次到最后你都这样胡搅蛮缠。”
　　加西亚开始发脾气，懊丧之间竟然一手抹过去将棋盘打乱了。
　　“真是无聊的，给小孩子玩的东西，这个游戏规则根本不合理，拖拖拉拉，决不出胜负。”
　　“喂！这可不太有风度吧！”

　　每一回到了最后他都要这样耍赖。
　　加西亚是个漂亮的小男孩，从小就容貌出众，卷翘的长睫毛下是一对冰蓝色的眼瞳，当他注视你时，清澈的眼底似若映照出满天的繁星。很容易想见，这样犹如壁画中小天使般的他从小就能轻易地从保育员那里多得照顾。
　　我们这个社会是没有父母的，幼儿从出生到成年都由教育署监管，因而共同长大青梅竹马的加西亚与我更像是没有父母之下的兄弟。
　　虽然也时常沾他的光得到保育员的优待，但我真不得不提一下，加西亚的小天使外表之下是让人无可忍受的坏脾气。

　　比如现在他就因接受不了输棋而毁去棋局。

　　我其实挺生气的，但是相比生气之外却抓住了他刚才说的那件事。
　　“你怎么知道历史的？不是说历史是成年后才能学的？”我狐疑地看向他，突然想到，“你该不会是……”
　　他吓得捂住了我的嘴，因是小孩用力没分寸，他捂着我的鼻子，差点让我要断气。

　　加西亚警惕地看看周围，其他小孩们也都在玩军棋，保育员也坐在讲台前翻杂志，只要游戏室不闹得和菜市场似的吵闹，她便不会抬头来管。
　　“我跟你说，我去过‘图书室’了。”他压低声音跟我说，却掩不住得意。
　　“什么？那不是不允许的？”虽然这么说，我却是兴奋的，或许是小男生都有这样的冒险情节，“你怎么做到的？”
　　在我们这些幼崽看来，能做到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是件很酷的事。

　　“翻墙啊，图书室虽然锁着，但一边有气窗，气窗下有个柜子，拉开抽屉一级级踩上去，我们小孩正好能通过气窗。”他得意地挑眉。
　　“我们什么时候去？”我咂咂嘴，不自然地朝左右看看。
　　加西亚开心地一拍我肩膀，他总是控制不好力度，我疼得皱起了脸，他却像是更受鼓舞，“等下午集体午睡时我带你去。”

　　少年人之间总会因特殊的“志向”而惺惺相惜，不过我倒觉得我与加西亚说臭味相投也算贴切。

　　*
　　我们一直等到了下午午睡时才偷溜了出来。

　　“你快些！”加西亚在前面催促我。
　　“来了来了，我说你脚步声轻点，怕大人们听不见吗？”我也回道。

　　两个小孩鬼鬼祟祟来到图书室外的走廊。
　　图书室正门前是保育学校的校长，一个上了年纪的白胡子老头，他手中摊开本跟钻头一样厚的精装书，令我们两个小孩不由惊叹。

　　保育学校阶段的教育理念以自然主义为主，即我们社会的教育家认为，8岁之前的孩童应该在自然状态下生长，放任他们的天性，由天生的兴趣觉得他们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
　　读书习字的文化课和唱歌跳舞的艺术课是同样的地位，保育员们不会给孩子们布置课后作业，也没有成绩评定，学校里也没有宣传某一门学科优于另一门学科的言论。

　　这也就导致我们大多数孩童都是懵懵懂懂的半文盲，毕竟天生对文化课有兴趣的人并不多，或者说，孩子们对各个学科都感兴趣，这是很多幼儿的天生状态，对世界万物都新奇感兴趣，在学习时却又无法长情。
　　我和加西亚在文化课上都只是普通水平，看到校长的那本书，互相惊叹地对视。

　　“好厉害，他读完那本书要多久啊。”我惊叹道。
　　加西亚假作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大人们认识的字都多，我敢说他认识一万个字。”
　　我就偏好唱个反调，“他是校长，我说他能认识十万。”
　　“百万！千万！亿……兆。”加西亚无聊地和我争辩，炫耀他的数学知识，虽然他和我一样对文化课没兴趣，但却对数字有着天然地敏锐。
　　“幼稚。”
　　“哼，你小声点，万一被听到了。”
　　我恼怒到：“你都说半天话了，要被发现早发现了，就你能说，唔……”

　　他捂住我的嘴。
　　毕竟他是带路人，我便按捺住了脾气，再说从小到大我在他吃得亏也数不清了。

　　我们等在转角处蹲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等到老头站起来去倒水。
　　加西亚和我蹑手蹑脚来到一侧走廊的尽头，像是个杂物间一样。
　　在尽头果然有个很多大抽屉的橱柜，上方是加西亚说过的气窗。这道气窗的尺寸确能让小孩通过。

　　加西亚得意地说道：“大人们再想不到的。”
　　他拉开抽屉，像搭台阶一样攀上了气窗，对我伸出了手，“上来呀。”

　　气窗对面透过来光线，逆着光，将少年的剪影镀上金边，他咧着笑容，比起艺术课上展示过的油画人物更完美。
　　我隐约记得艺术老师提到的光暗、透视等词，但有时却觉得，现实人物的截图比起那些格外设计的布局配色更具有触动人心的艺术感。

　　“你看看对面不要有人吧。”我叮嘱了他谨慎些。
　　加西亚不耐烦地皱皱眉，但还是照做了，探头过去看，“没人，你放心过来吧。”

　　从这里也就能看出我们两人性格的不同：他行动力强，想做即做，比如他是第一个来偷看书的；而我虽然同样不把遵守规定当成金科玉律，但我做事更多考虑后果。
　　这既是之后许多事的伏笔，也是我们人生的分歧，用某些古代的哲学用语来说就是“因果”。

　　不过此时我们两个小屁孩真没想那么多。

　　气窗的另一边也有布艺软凳可供踩脚。
　　我心想这真是一件幸运的事，之前担忧在对面落地的事也就消去了。倒不是说我们孩童的身体能不能翻墙，新世界的人体质都很好，这真算不上什么。而是担心落地声响太大，惊动人来。

　　不过好在有软凳，我踩在软凳上下来时，加西亚已经去找到那边他跟我说过的图册过来。
　　“看这个看这个！”他兴高采烈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地球历史了，可不是我在编故事哦。”

　　那是一本图册，封面上写着《儿童人类史》。
　　说是图册是因为它主要用大量的色彩鲜艳的卡通图画描述了人类的历史，文字的部分很少，每一页一幅画，配上一点文字，以使小孩也能有直观地了解书中所记述的时间。
　　这也是为什么半文盲的加西亚也能绘声绘色和我说那些个历史故事。

　　“我是半文盲？”加西亚过来掐我的脸，挑眉道：“再说一遍，谁是半文盲？”
　　“不要掐，再掐就翻脸了。”我解救过我的脸，真不知道他怎么脾气那么坏。
　　我翻开图册，这些叙事的图画是我们平时少见的，加西亚也不介意地和我再看了一遍。

　　原来一万三千多年前，我们这些人类的祖先起源银河系中叫做太阳系的地方。至地球文明毁灭时，太阳系被承认的行星共有八颗，然而人类居住过的也只有太阳系的第三行星——地球。

　　我嘟囔道：“真是浪费啊，一个恒星系只有一个行星住人。”
　　我们现在的文明建造在银河系的另一个星系中，先人给我们的主恒星取名为“诺亚”，故而这个星系也能叫诺亚星系。
　　诺亚星共有九大行星，与地球文明不同的是，我们每个行星都是一个独立的城邦文明，统称为星际城邦。而我们所在的是诺亚恒星的第七行星，也可以说是第七世界。

　　加西亚自然看过后续故事，用过来人的口吻教训我：“急什么，看下去呀。”
　　翻过页来，又是新的图画，他指读着一旁的文字。
　　“水星离太阳太近太热，海王星又太远太冷，只有地球位置刚刚好，人类就出生了。”
　　我朝他翻个白眼，心想他真是走运，这一页字竟都撞上了他认识的。

　　他冲我做个鬼脸，我也回他个略略略，他又要过来掐我脸，我自然一边躲闪一边还脚，两人差点又要掐次架……到底后来想起来外面还有人看着，不好发出声音，这才停了手。
　　加西亚还不肯吃亏，趁我们都放手重新坐下，他又飞快过来扭了下我脸。

　　多动症！
　　我瞪他。
　　他得意地带着胜利姿态在笑，我也不理他，继续看下去，却又疑惑：“可太阳系行星的位置有前有后，我们的行星与主恒星位置也有远近，为什么我们九大行星都能住人？”
　　加西亚揉揉金发，“估计是古人科技不发达吧，哪像我们能够改造环境呢。听说古人的身体也比我们差很多，时不时就得个病什么的，跑个三千米就要累倒一批人。”
　　他有些鄙夷得说道。

　　其实从我们这个时候看古人，无论是一万年前的地球人类，还是再之前几万年的智人，感觉上都是一样的。太过漫长的时间对我们来说已经失去了真实感，或许万年后的人类看我们这个阶段的人类和看地球人类也是这样的感觉。

　　我们新世界的人体质确实都很好，也很注重运动锻炼，幼儿自五岁开始，保育学校就会安排大家每天晨练3000米慢跑。
　　这也就是加西亚鄙视的来源，或许地球人在看古代智人数数到不了一百要掰脚趾时也会有同样的鄙视感吧。

　　我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的几页里描绘了地球文明的历史，从猿人到进化成现代智人，再建立各种形态的社会，图画上画满了各时代的建筑、发明，还有妇女们样式不同却各有风情的衣裙。
　　我也知道了，在相当一段长的历史上，“地球人”和“人类”是同义词。

　　终于图画来到了地球文明的终点——似乎像是信息社会的时候，迎来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坏消息是，人类先于开发完整个星系的资源前，把地球的资源开采完了。长时间的“地下世界”研究论引导人们去开发星球，最坏的一件事发生了，人们运用地心开采术，所谓地“将地下资源引到地表使用”，结果是整个星球的环境急剧恶化。
　　我们现在的科学技术早已经发展，即便是我们世界的孩童都知道，对一颗行星的地心动手是再愚蠢不过的事，这比星球表面什么极端气候海啸地震之类的要厉害得多，后者可能过个几十几百年就能恢复，前者一旦损害却是不可逆的。

　　我盯着图册上那一幅画，表面已经如地狱焦土一般的地球，难以想象它是我之前见到的那个有着各个丰富多彩社会的星球。
　　人们绝望地在熔岩中伸出手，这是一幅末日的景象。
　　更令人震惊的是，在示例图中，地球原本的地心竟是金色的！据说是因为含有大量的金金属。而最后被地球人开采完的地心，则像一个千疮百孔暗色的桃核。
　　燃烬的行星核心冷却收缩，引力的作用下行星内部开始向地心坍塌，地球即将爆炸。

　　我的呼吸忽然停住，就像被人扼住了喉管。
　　难以想象，在一颗即将死去的星球上，那些人类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们现在的星际城邦也同样有“母星”的说法，例如我们第七世界，第七行星便是我们的母星。
　　但凡是星球文明成长的人类都会对“故乡”“母亲”这一类的词有着天然的感情。
　　我敢肯定我之前从未受过要爱护母星的教育，幼儿的教育更侧重于从身边小事开始寓教于乐，在打开这本图册前，我的思维还停留在平坦的大地之上。自然也是知道星球的存在，但我们那个小小的世界依旧是一望无垠的平坦土地。

　　然而当我这一刻看到另一个星球的灭亡时，虽未受过类似的教化，我心中却涌起一股，要誓死保护母星，为她流下最后一滴血的冲动。

　　加西亚拍拍我，我回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就沉浸在这些图画描述的世界中。
　　“我第一次看的时候也很震惊。”他说道，“从没人告诉过我们这些，包括行星竟然也会死。知道吗？我当时甚至感到难过，害怕，你可比我好多了，至少有我陪你。”
　　能够理解一个幼童看到这些图册时的震惊，这是在告诉他们，确确实实会有世界末日。所有人都会死，他们爱着的人、他们自己，甚至连他们依靠的行星也会死去。

　　我瞥了他一眼，至少他这一刻难得真诚，冰蓝色的眼中也带上了一抹忧愁。
　　“你该不会当时哭鼻子了吧？”我故意嘲笑道。
　　加西亚恼羞成怒：“才没有的事，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

　　他翻过书页，由于力大，这一页纸不由折了下。
　　我和他面面相觑，突然一股寒气从尾巴骨冒上来。
　　“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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