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独忆是卿卿

　　皋晓山庄。

　　正值春夏交替，阳光正好，凉风习习。偶有只蝉儿在树梢吱吱的叫着，泛出几分初夏的活力。

　　此情此景，端的好个惬意。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一个。”英俊小生抱着怀中女子，脉脉含情。

　　“郎君之意，妾身记在心中，定是长长久久不敢忘记。”女子挣脱怀抱，跑到一旁暗自抹泪，“只可惜这天命如此，今生注定与公子有缘无分。还请公子，忘了奴家吧！”语罢，那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好似落在了小生心里。

　　郎情妾意，天道不仁，恩恩怨怨总是别离。我点头，此戏着实让人伤情。如果这女子，再年轻四十岁的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厉声质问手下。

　　“教主，这个，这个……”老管事结结巴巴，“小的们也不知道啊，一觉起来戏班并庄子里的姑娘都坏了肚子，争着抢着往茅厕里赶，站都站不起来啊！”

　　于是台上这个送柴的大妈，顺理成章被抓了壮丁……

　　我暗暗佩服这戏班子的专业，小生对着如此尊荣还能面不改色说出那般缠绵的情话来，真不愧京城第一名角也！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小伙正和大妈卖力的表演，时而恩恩爱爱，时而仇深似海，深深将一出情感大戏改成了黄昏恋喜剧！

　　大妈很享受，管事很恐慌，而我，很崩溃……

　　昨日回来，我便开始恶补话本，将那些才子佳人分手的桥段研究了个透彻。末了，我大概总结出，但凡诚心分离，佳人必言辞恳切字字珠玑。若再配合那凄清寒凉的环境描写，瞬间便可气场全开，不费吹灰之力拒才子于千里之外。过得几年，才子另觅佳人，从此解怨释结，再无关系。

　　故而，我让手下请了个戏班子烘托气氛……

　　我特意强调过要一出马嵬坡般的悲剧，重点表现天道不公万物不仁，将一切痛苦甩锅于天道的年度大戏。哪知道紧要关头出了这等岔子，真真是饿鬼没了肉包子，天晓得如何是好！

　　在这样烦闷的时候，台上居然吹起了唢呐……陪着笑冒冷汗的管事解释说这是戏班班主的创意。诀别前回忆当年大婚之夜，更能彰显此情可贵此恨绵绵……台上小伙吃力地抱起大妈，每走一步都重逾千斤。我内心再度感叹了番生活不易都不容易，挥退了管事，争分夺秒的背起了等会的台词……

　　.

　　湖心一亭，轻烟缭缭。远处模糊的人影越来越近，渐渐显出五官些微的轮廓，又渐渐能将整个人看得透彻。眼看着不能再拖，我最后一遍扫视写满台词的小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毁尸灭迹，然后活动面部肌肉将表情调整为面无表情。

　　戏班子刚刚演到初识大婚，唢呐声响得震天。

　　司徒煜在一旁施施然坐下，看戏看得饶有兴致。

　　我眼角余光偷偷瞟向他。男人嘴角勾起，修长的手指一下下点着桌面，欠揍的模样活像以前那只抢了零食还与我打架的讨厌狐狸。但从其发白的脸色，额头渗出的虚汗还是可以看出，他被我手下七拐八拐的车技折腾得够呛……

　　我故作高深地给自己参了个茶，故作高深地品了一品，故作高深地将茶杯放下，故作高深地看了眼司徒煜，然后故作高深的想，这话题该如何起头啊。

　　“这出戏倒是排得不错。”团子爹毫无诚意的赞赏道。

　　戏台上，大妈和小伙暴发了激烈的争吵，小伙从背后抱住大妈，柔声解释，温柔的说着情话。大妈四十五度抬头望天，神情凄然，迎风落泪，就是不理。

　　我干咳一声，揉了揉鼻子，“王爷喜欢就好。”我心中默念台词，又道：“王爷可知，这出戏讲的什么？”

　　司徒煜笑道：“这几年甚少听戏，并非十分清楚。但观台上恩爱情状，讲的应是夫妻和美，团圆美满之事。”

　　我默默捏碎了面前放着的核桃。扯你娘个淡！虽说女角差强人意，但这出戏红透大江南北这么多年，作为曾经的纨绔绝对去看过。现在居然在这说不知道，真真是脸皮厚如城墙！

　　昨日见他凄惨，居然忘了，正常情况下，这男人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黑莲花啊……

　　意识到不能轻敌，我重新端正态度，严肃道：“王爷理应清楚，此戏最后以离散收场。戏中夫妻初时亦是情比金坚，分开之后却也各自安好。王爷与我若是能效仿这戏中夫妻，岂非又是一段佳话。”

　　司徒煜淡定地磕着瓜子，赞同的点头，“这到确实是我孤陋寡闻。只是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我竟能得见今日之情状。小月，我真的很欣慰。”

　　“王爷这是何意？”我料想事情断不可能解决得如此容易。欣慰，你欣慰个鬼！

　　司徒煜喝了口茶，笑得慈祥，“你以前只是看些民间话本，还从未见你对名家经典有过兴趣。”言语间，发散出强烈的圣光，“我们小月，真的是长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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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果然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司徒煜的脑回路！这男人总是能把严肃正经的话题转到一个无比诡异的方向，用一股强大至极的脑残气息侵蚀着别人的内心世界，所有人都只能被迫拿着团扇围着他载歌载舞！

　　只听得咔的一声，我又捏碎了几个核桃。我忍着动手的冲动，咬牙道：“本座此番只为将前尘了结，还望王爷切勿再转移话题。”

　　我已经尽力了，再蹬鼻子上脸休怪本神不客气！

　　司徒煜温柔地看着我，周身似乎散发着圣光。他将剥好的瓜子推向我，解释道，“此举实非刻意。只是此情此景，难免有些许感悟。今日观这戏中之景，思及自身，方觉心中有愧。”

　　戏台上，小伙的反派爹正做着这拆散有情人的混账事。仆众上前拉扯，大妈小伙难舍难分。然恶势力太过强大，两人的距离终是越来越远。大妈小伙绝望的嘶吼，真真是海誓山盟情义千秋。这场面，整么看整么觉得快意。

　　团子爹叹了口气，做出追悔莫及之情状，“以前只顾及自己，未曾想小月竟将这些梗在心中。”他执起我的手，坚定道：“年少偏爱这平平淡淡的日子，但若小月喜欢，我亦可陪你将这戏文中的情形皆演上一遍。”

　　我木然看着司徒煜握住我手的爪子，木然地将手抽出来，木然地坐远了些，木然地抓了把瓜子在嘴里泄愤般的咀嚼。

　　“小月……”团子爹眼神诚恳。我相信，只要我点头，他立马就会把所有狗血剧情给演上一道。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压下动手的冲动，继续背着台词：“世间本无月娘，有的只是西域日月教的教主。”我将视线从司徒煜身上移开，冷硬道：“王爷应知当年相识不过一场意外，若非王爷刻意隐瞒，本座掌教也不会经历如此漫长波折。而今本座已无意再与王爷有所牵扯，还望王爷，不要再有纠缠。”

　　把这话说完后，我不再理会团子爹，专心看着戏台上为生活努力奋斗的大妈小伙。

　　此时戏以近高潮。才子佳人深夜诀别，纵有千般不甘万般不愿，却终是天命难为。至此之后，一别，两宽。

　　以前万般亲密万般依赖万般痴迷的人，这一刻，却如那飞在天上的风筝。线，突然断了。

　　不知怎的，我没有预料中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没有想象中摆脱麻烦的欣喜，心里似乎被谁挖去了一块，感觉空落落的。

　　白依的药，果然是个三无产品。我颇无语地望着天，寻思着自己回去重新研究一份。

　　司徒煜也一并瞧着戏。末了，叹道：“这戏倒是应景，也加得几分伤情。但是小月，你真的不要我了么？”

　　我抬眼，司徒煜此时好像一只被抛弃的大狗，在同一个地方，固执的等着主人。说不出的可悲可怜。

　　大概是他演技在线的结果，我的心突然不可控制的痛了一下。僵持良久后，我还是放缓了语气：“天命如此，王爷也该放下了。”顿了顿，我抛出一个天大的好处，“只要你放手，日月教今后便全力助你夺位。如何？”

　　我自认为此话滴水不漏进退适宜，即甩了包袱又给了好处。但不知又触动了司徒煜哪根脆弱的神经，他猛地上前抓住我的肩膀，颤着声音谴责道：“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你觉得好就是好了吗！你从未想过我到底愿不愿意承你这情！”

　　他抓着我的肩，想用力却又不敢用力，样子很委屈，搞得我像是个玩弄他感情又将他狠心抛弃的神渣。

　　面对如此莫名其妙的转折，我不可避免的有些慌张。场面一下就从抽风喜剧正经谈判跨越到了这意义不明的争吵，刚才还谈笑风生的人瞬间也转变成了怨夫属性。诚然，我并未深谋远虑到将台词准备至这般场景。对着这越来越委屈地人儿，我竟然就着发懵的脑袋脱口而出一句话：

　　“你应该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说完后，我自己都愣住了。目前这场景，竟让我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对啊，一切都是为我好……”司徒煜声音越来越低，眼睛还开始发红，活像被夺了清白却迫于权势不敢言语的少年郎。

　　这种不情不愿地态度没来由让我感到烦躁，我不想再看他忧郁愤恨不甘抱怨谴责的眼神，一下挣开他，拍碎了亭中管家买来装文化人的石像：“本座早就告诉过你，月娘已死，从前种种与本座并无关系，别在这不知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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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煜一愣一愣地看着我。

　　管家眼含热泪地看着我。

　　戏台上缠缠绵绵的大妈小伙也停下了活计，一脸好奇地看着我。

　　准确的说，因着这石像破碎的声音太过巨大，整个庄园的人都好奇恐慌八卦地看着我。

　　我默默抚额，这种身体先于大脑的行动到底该如何收场……

　　我脑中疯狂回想着话本中各种剧情，紧张的思考解决之法。司徒煜倒是比我先反应过来，短暂的尴尬后，他向我拱手，谦和一笑：“抱歉，是在下冒昧了。”

　　我松了口气。司徒煜不愧是人精中的人精，腹黑中的翘楚。这番审时度势甚得我心。

　　司徒煜接着道：“第一次见着教主，方才委实失礼。”

　　我点头，这台阶，给得很及时。

　　正当我以为可以就坡下驴客气还礼商业互吹美满收场时，司徒煜果然又一次颠覆了常理。这个男人永远拥有着在悲剧喜剧事业剧爱情剧之间无缝切换的神奇能力，顷刻间，话题又被他转了一个方向。

　　他退后一步，正式的向我行了一个西域见面礼：

　　“在下司徒煜，初次见面，敢问姑娘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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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风在男人脸上拂过，吹动了几许额发。那贱贱的脸，藏着算计的笑，意味不明的眸子，显得是相当的欠揍。

　　我愣愣的看着他。

　　台上的戏已然收场。最后一幕里，才子遇到了新的佳人，从此恩恩爱爱，子孙满堂。

　　理智上，此时应该告诉他楼潇月在西域的名字。可我张了张嘴，出口的话却自己转了个弯。

　　我听到自己说：“曦瑶，家里人都叫我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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