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你马甲掉了

　　一梦浮沉，不知几许。
　　景棠蓦的惊醒。
　　这个梦太真实了，就像是真实发生过。
　　他的头枕着荣沛之的腿，这人正给他擦汗。
　　景棠又是一惊，慌忙从他身边躲开。
　　在他昏睡时荣沛之生了火。
　　摇曳的光线中，沛之脸上的神色看不太清，他听见景棠慌忙的喘息声，轻笑起来：“看你这副样子，恐怕是梦到什么不太好的场景。”
　　他把帕子叠好塞进口袋，带笑的目光望过来，“这遭听你梦话倒没有拽着我问我是谁，只是一个劲问我叫什么名字。”
　　景棠正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打量他。
　　他现在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在朝云宫时，庙持问他的几个问题。
　　“小公子因何来到元洲城？”
　　他那时回答家师遗命。
　　信游在死前给他算出一卦，说他的命定之人在元洲。
　　在送师父残魄回乡后，他本来是不想来这里，但因为战乱，火车临时停靠，他还是被带到了元洲城。
　　庙持又问他“进城那日可曾遇见什么故人？”
　　那时他沉默了。
　　因为进城那天他遇到的人虽然多，但是故人只有一个。
　　就是这个混账荣沛之。
　　他曾问荣沛之还记不记得他，荣沛之跟他扯什么前世今生。
　　小老头后来跟他解释朝云宫的由来，什么神女枕席，朝云暮雨，非有缘人找不到，就差把大白话丢他脸上，这是座姻缘庙，进来的全是野鸳鸯。
　　长久以来被荣沛之纠缠的筋疲力尽的贺景棠，此刻心里突然生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秦淮河上的卿月是个姑娘。
　　那么荣沛之也是……
　　姑娘？
　　一件事或许是巧合。
　　那么多加在一起就肯定不是了。
　　贺景棠的眼中渐渐迸发出光彩，一眨不眨的看向荣沛之。
　　他从没有这么细致的打量过荣沛之。
　　这个人虽然平时招七捻三惹人嫌，狗皮膏药粘上甩不脱，但是这张脸，生的却比一般女子还要标致耐看。
　　光线暗沉，他的目光一寸寸描摹，很快看到了荣沛之耳垂上细小的耳洞。
　　他以前居然不曾注意过。
　　隐约想起荣沛之曾经问过他：阿曦，你怎么没有耳洞？
　　所以那个时候，是荣沛之在提醒他，他才是有耳洞的吗？
　　荣沛之被他看得浑身发麻，难得矜持：“阿曦，你这么看着我，说实话我有点紧张。”
　　他像是真的在紧张，起身时踉跄了下，先给火堆添了点柴，然后捡出两根长点的树枝架起来，把自己的外衣脱掉挂上去，搭起了一座简易的布帘。
　　他走到帘帐后面，声音模糊传来：“外面已经黑透了，晚上我们只能在这里过夜，毕竟……我只在这边不过去。”
　　景棠垂了眼帘，在心底补齐他欲言又止的话：毕竟男女有别。
　　火光摇曳，贺景棠面容平静，心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夜晚，尤其是沉默的夜晚，总会让人想起往事。
　　师父一直教导自己，女孩子娇弱，要让着她们。
　　师父以身作则，明显对女香客更细心，不管是关于小儿子娶媳妇挑什么日子的山下卖鱼的九婶，还是几次三番来长生观求子的桦夫人。
　　偶尔遇着出云观下山采买的女弟子，师父还吩咐景棠帮她们送货上山。
　　想到这些，他提着不太轻快的步子，把随身带着的水壶放到火边烘烤。
　　摸到水温热了些许，他艰难的挪到荣沛之划好的界限前，顿住步子，隔着帘布，把水壶很轻柔的递过去，声音亦是很轻：“……喝点热水吧。”
　　荣沛之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水壶，一时间倒没有接过去。
　　景棠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补充了句：“你受伤了，喝冷水……会不舒服。”
　　“谢谢。”荣沛之的声音闷闷的，他拧开盖子喝了两口，隔着帘子又把水壶递回去：“你也喝点。”
　　“我不渴。”
　　景棠忍不住看向荣沛之的方向。
　　这人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有件事他还不是很明白。
　　“荣沛之？”
　　景棠的声音并不大，像是怕惊着他。
　　然而这人回应的很快：“哎。”
　　“昨天周桐向我求证一件事。”景棠背靠着山洞石壁，语气像是很疑惑，他望着山洞上方露出的一小块天空，“……你在面馆遇见我那天，明明也遇见了周舒望不是吗？”
　　他的语气很淡，“既然那日大师说会遇见命定之人，那人为什么不是周舒望。”
　　荣沛之没有回答他。
　　那端的沉默在贺景棠预料之中。
　　他本不打算深究了，荣沛之却顾左右而言其他。
　　“我们是前世既定的缘分，阿曦，我怎么舍得你这辈子还我眼泪。”
　　贺景棠完全不明白怎么会得到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
　　过了会儿，他听见了荣沛之在哼唧。
　　他犹豫了下，掀开隔在两人中的那层衣裳，望过去。
　　视线中，荣沛之蜷成一团，似乎冷的发颤。
　　他脱的就剩下一件衬衣贴在身上，委实单薄。
　　景棠解开衣扣，正要把外衫给他披上，这人却在摆手，挣扎着起身，要给景棠披回去。
　　他看的出来荣沛之似乎烧糊涂了，脸颊微红，唇色却是白的，那双眼睛如含水波，不知道还能不能看清人。
　　贺景棠扯下他架起来的那堆衣裳，从身后把他拥进怀。
　　把这人抱住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身体其实比想象中的柔软，带着似有若无的兰麝香气。
　　荣沛之错愕的看着前方。
　　然后便听见贺景棠顿了又顿的话语：“你放心，我不会乘人之危。”
　　他学着荣沛之哼过的那支小调哼给他听。
　　曲调在山洞中回响着，像涨潮的湖水层层回荡。
　　荣沛之迟疑的把手放到景棠拥着他的手上，笑了笑：“如果我们一直不被人发现，会不会死在这里。”
　　他的语气很平和，话尾却带着微微的凝滞。
　　景棠抵着他的肩膀，半晌才回答：“不会。”

　　山洞那畔传来呼唤声：“贺先生，你在哪儿？”
　　是陈叔的声音。
　　他松开已经睡的昏沉的荣沛之，扶着墙壁走出山洞。
　　陈叔带了十几个年轻人，与他走在一起的还有周桐，这些人举着火把，火光映天，声势颇为壮大。
　　他先和周桐简单说明了情况，让他安排人把高烧的荣沛之送下山。
　　景棠走出山洞，仰头看着星空，在浩瀚无垠的天幕中，似乎瞥见天机。
　　占星推演后，他的音调有些低沉，望着这队年轻人：“……我想让大家帮个忙。”
　　他顿了顿，“找一具尸体。”
　　周桐的语气有些迟钝：“有什么特征吗？”
　　景棠探手指向老宅的方位，“死在这附近，头应该指着这个方位。”
　　这些人分派成四队，持着火把搜检，贺景棠靠着白杨树，微光之下，他的神情晦暗不清。
　　这群人很快有了收获，他们把尸体搬运过来，不住的感叹：“贺先生真是神了，这人的头不偏不倚，就朝着周家老宅。”
　　这个死去的老人看上去六七十岁，皮肤被溪水泡的发皱发肿，让人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身上穿着夏日绸衫，不过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溪水冲击的破破烂烂。
　　让这些人感到奇怪的是，“你们看，他死的有些时候了，怎么尸首没有腐烂？”
　　周桐问：“你们是在哪里找到尸体的？”
　　“就那儿，一片暗河。”抬尸体过来的老人家感慨，“那水可真凉啊，比冰水还让人难捱。”
　　“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景棠叹了口气，望向周桐：“你还认得他吗？”
　　周桐持着火把，缓步上前。
　　他把火把照过去，许久过后，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安叔。”

　　他叫安康。
　　在陈叔看宅子之前，这处宅子一直由他打理。
　　他一辈子吃穿都在周家，加上开蒙前一直由他带大的周桐，他一共服侍了周家祖孙三代人。
　　鸡叫头遍，他照常来到厨房准备饭菜。
　　挎着在山上采摘的新鲜蔬菜，他迈着年迈的腿，走到水槽边，先把土豆挑出来削皮。
　　光线不够亮堂，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颇让他欣慰的是，虽然他的腿脚已经不太灵便，可他干活仍是一把好手。
　　刀功麻溜的切完土豆丝，他奖励自己休息一会儿，再去切南瓜。
　　今天的粥点是小笼包，不过近来没有肉，就只能做全素的包子吃。
　　至于为什么没有肉吃，他想不到那么多。
　　他仰头看着天色，天阳快出来了。
　　他得赶在日出前把花圃再修整一遍。
　　安康自诩向来是个老实人，即使这些工作并没有主人的监管督促，他也没有丝毫懈怠。
　　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把全无用处的老骨头，反而是个很快活清闲的小老头。
　　由此他很感激周家给他创造了这么完美的养老环境。
　　最近周少爷回老宅来，他看着陌生的男男女女走进大门，站在暗处，在这些人对花圃由衷的赞美声中，他获得了极大的骄傲和自豪。
　　他在心里自得，原来他不仅是个快活的小老头，更具有园丁的天分，他可真是太能干了。
　　他对客人们的到来大献殷勤，每顿餐点都花了极巧妙的心思，虽然没有肉食，但这些素菜是他在东山上耕种的全天然产物，比市面上千篇一律的蔬菜更具风味。
　　他比往常更勤快，每日都给小姐们的闺房打扫好几遍。
　　可他都已经如此自觉了，周小少爷仍然对他视若无睹。
　　他劳心劳力，天知道从山上挑一担子菜下来对一个老头子来说是多大的考验，然而他甚至连一个活干得不错的称许都没有。
　　经过深思熟虑后，他觉出味来。
　　他决定明天挑两担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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