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你马甲掉了

　　明明一直喋喋不休的是荣沛之，景棠却觉得渴得很，大概是那两个伺候他的小丫鬟体谅他行动不便，白日里特地把水壶搁在他的床头，这会儿转过身就能拿到，倒没有费什么周章。
　　他给自己添了杯水，杯子快递到唇边，被只手拦住。
　　荣沛之的手细细长长的，和姑娘家的手有的一比，尤其指尖泛着绯红，好像将绽未绽的花骨朵，透着点娇嫩的意味。
　　他在心里想，这么个大老爷们长这么一双魅惑人心的手，着实不搭。
　　荣沛之把水杯抽走，听起来是十足的关切，透着热乎气：“冬日虽然过去，天到底还不是很热，曦简，切莫贪凉，伤了身子。”
　　说话间他已经把茶杯里的水倒进盆栽的盆里，顺手颠了两下，试图倒干净。
　　贺景棠长到如今这个岁数，是头一次知道喝冷水还会伤身，他眉头微微蹙起来，不晓得荣沛之又在作什么妖。
　　房间外头放着一个小火炉，是平时熬药用的，沛之熟门熟路的取过来上了火，把茶壶放上去温，一阵折腾，水沸腾起来，这个家伙一边自说自话一边拎到床头给景棠续上茶：“你还年轻，不晓得这其中利害，喝多了冷水，以后肚子疼。”
　　肚子疼？
　　贺景棠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肚子疼，不该是胃疼？
　　在山上的时候，老头子吃冷食吃惯了，倒也教导过他，冷食吃太多胃会受不了。
　　他垂了眉眼，倒没有想太多，毕竟若是依究一个不着调家伙的想法，是很难得到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的。
　　就着水杯饮尽，他咬牙躺回原位，这一番挪动，身上冷汗涔涔，心里不由得就是烦躁。
　　遇着荣沛之之前，他一向得过且过，就没这么烦过。
　　今夜月光极亮堂，打在地上霜花一样，荣沛之不言不动的时候，瞧着斯文的很，他这时斜倚着床栏，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子。
　　景棠听着听着困劲就上来了，迷迷糊糊的时候不自觉的问出声：“这小调叫什么？”
　　身侧似乎连呼吸声都没有，他正想转身，荣沛之回答他：“我自己无聊的时候编的，哼了许多回，没想到只有哄人睡觉的本领。”
　　景棠没有细究，他听着陌生的词调，睡意渐沉。
　　一夜好眠，因不知何时睡着的，所以也不知道荣沛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早上他起床，站在窗边眺望没多久，那两个伺候他的小丫鬟又叽叽喳喳的过来，手里拎着食盒，一人一边推开房门。
　　辫子稍长，看着稍微年长一些的那个丫鬟把食盒放到了桌上，然后把昨天荣沛之折腾过来的小火炉又搁到了屋外头，吩咐着让另一个丫头布菜，接着将新带来的一只更精致轻便些的火炉安置到了距床头不远的地方。
　　她们做事的时候倒安静的很，只是时不时的要抬头瞄来瞄去，对上景棠的目光就微微一笑，并不觉得尴尬。
　　他倒是不怕她们看，又不会少块肉，只是被样貌俏丽的女孩子瞧，多多少少心里会有些紧张。
　　景棠咳了咳，打破沉默：“你们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长辫子个高的小丫鬟率先回答：“我是画眉，她是云雀，我两一样大，今年十四。”
　　画眉说话急语速快，个子长得也快，景棠原以为她该大个一两岁才对。
　　他眺望窗外的繁山碧树，状似不经心的开口：“你们是哪里人？”
　　画眉：“元洲人呐。”
　　景棠：“一直在荣家做事？”
　　画眉：“爹娘起就在荣家。”
　　景棠沉默片刻，回首看了画眉一眼。
　　画眉对上他的视线，甜甜一笑，“贺先生，您想问啥尽管问，少爷吩咐过，只要我们知道的，不能对你撒谎。”
　　贺景棠闻言挪开视线，又沉默了。
　　打破这寂静的，是云雀慢腾腾的说了句：“嗯，十四。”
　　画眉笑嘻嘻的拽了下云雀的袖子：“等你回话饭菜都该凉了。”
　　云雀脸色一红，朝画眉身后凑了凑，画眉还准备打趣她，房门被推了开，画眉的行动被来人打断：“丫头在回什么话？”
　　荣沛之今天换了身行头，那几套换着地方打鹿皮补丁的西装近日不怎么穿了，学着贺景棠穿了身长衫，颜色是月牙白，脸不知就是这么白净还是擦了粉的缘故，看着比衣裳还白上那么一点，眉黑且直挺，唇又似点了朱笔上去，一眼望去很有点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味道。
　　瞧见荣沛之落座，画眉手脚利落的盛粥递到他跟前，眉眼弯出月牙：“少爷请用。”
　　约莫是还没穿习惯长衫，荣沛之抬手捋捋袖口，嘴里不忘赞一句：“云雀便不如你机灵，不枉少爷疼你。”
　　饶是画眉这么不拘谨的性子，听了这话脸上也飘了红。
　　他拾起汤匙，望着景棠跟前的餐点一动未动，又是那种心操稀碎的口气：“阿曦，是饭菜不合口味？”
　　景棠听见“阿曦”这两个字，已经不大能气的动了，叹了口气，眉眼倒了先笑起来：“荣少爷，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他平素不爱笑，尤其这样笑，恍若一树梨花纷纷而下的顷刻夺目。
　　荣沛之拿着调羹的手一顿，小米粥直接喂到了衣服上，他慌张着站起身，站在一边伺候的画眉，手帕还没碰到他身上，他便匆匆忙忙的走了。
　　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衣服脏了……我先换身衣裳。”
　　这德行，可不就是有病的样子。
　　他这衣裳一换换了五六天，在荣沛之换衣裳这几天，景棠身上的伤好了些，大夫说是可以出门走动了。
　　这段时间在荣家养伤，不时的出门放风，景棠把荣家仔仔细细的转了遍，打开房门穿过廊桥，穿过什么院子，小门在什么位置，他摸索的一清二楚。
　　这地方他待得心急如焚。
　　如果信游还活着，大概要调侃他，难为他这样的性子，也有着急的时候。
　　荣沛之又迟迟不说到底扣着他做什么，他心里便更没有底了。
　　晚上天黑的透了，他悄无声息的溜到荣沛之的房门前，观察了四周，轻手轻脚的摸进了房里。
　　这地方他头一回来，之前只是看到过有人朝这里过来，说是荣沛之的卧房。
　　今夜据说此人去往某交际场所喝茶听曲去了。
　　如果亮了灯很快会被人发现。景棠借着月光，逐渐适应周遭的黑暗。
　　一处处的摸索过去，他大概在心里估算出了房间里的陈设。
　　但他毕竟头一回做贼，尽管偷回的还是自己的东西。
　　经验不成熟，环境不熟悉……他竟是低估了小偷的事业。
　　就这么摸索半天一无所获，他在心里嘀咕，要不趁个白天再过来？
　　本来静寂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的室内，骤然响起荣沛之的声音：“找累了？”
　　声音是从床那边传过来的，景棠直愣愣的转过身，看见床边隐约探出一个人头。
　　他想着不该自己心虚。
　　心虚的应该是乘人之危的荣沛之，他便又大大方方的在原地站稳了，开口声音低沉：“东西你藏在哪儿？”
　　荣沛之低沉一笑，声音带着仿佛刚睡醒的暗哑，慢腾腾的回应：“阿曦，你大半夜的过来，我倒不知晓该拿你怎么办了。”
　　景棠想，他终于要露出真面目了。
　　随着微妙的紧张气氛，贺景棠缓缓探手摸向袖口，准备扯出符咒来应对荣沛之接下来的骤然发难。
　　荣沛之慢腾腾的下床，先点了灯，随着光照，方才在景棠脑海里勾勒的陈设逐一化为真实。
　　由门口至书桌的那几处地方与想象中无甚差别，其他地方还没有观察仔细。
　　荣沛之吹熄火柴，灯火落在眉眼，看着竟有点暮光的温柔。
　　他掌着灯走到景棠身边，“脸色这么苍白……”
　　说话间，他探手扯下屏风上的长衫罩到景棠身上：“霜寒露重的，要是再病了受罪的可是你。”
　　景棠侧开身子，月白色长衫落地，他戒备的看向荣沛之：“阁下不必惺惺作态，你究竟想做什么？”
　　荣沛之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初时并不作声，然而看出景棠态度坚决，于是轻声笑了笑，“我想的事情，只怕我敢说你不敢听。”
　　景棠刹那间在心底萌生了数不清的猜测。
　　荣沛之朝他近了一步，他忍不住后退，一步、两步。
　　门外骤然响起敲门声。
　　荣沛之不悦的问：“谁？”
　　有人来访一般由荣益通传，荣益不知道死哪去了，竟然直接放人进来。
　　那人不紧不慢的叩了三下门，不祥预感下，这三下像是敲在景棠心上。
　　“荣少爷，在下卜施仁。”
　　贺景棠呼吸一紧。
　　落下距他极近的荣沛之眼里，荣沛之略一沉思，回应着：“卜道长，这个时间找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在卜施仁尚未看清房间倒影前吹了灯，黑暗之中，跟前的贺景棠安静至极，只有呼吸声可闻。
　　“今夜荣少爷仓促离席，许多事情还未谈到，贫道初涉宝地，人生地不熟……”卜施仁顿了顿，“况且我师兄专心修炼，对此事有心无力，大约也没来得及与荣少爷提起，贫道想请荣少爷帮个忙。”
　　荣沛之声音徐徐而至，似乎心情不错：“你说。”
　　“贫道想请荣少爷帮忙找个人……此人姓贺。”
　　景棠阖上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荣沛之凑到他的耳边，吐出的气息呵的景棠耳朵痒，音调极低：“阿曦，你半夜三更的找来，到底想找什么？也是找人吗？”
　　贺景棠没有回答他。
　　他现在伤还没有痊愈，正在心里估算一会儿和卜施仁交手，到底有几成胜算。
　　借着月光，荣沛之低沉的声音又贴了过来：“咦，阿曦，你怎么没有耳洞？”
　　贺景棠心想，这都是什么鬼问题。
　　他为什么要有耳洞？！
　　再说了，现在是问有没有耳洞的时候吗？
　　卜施仁大约是听出了荣沛之的房间里有人在，他尴尬抬手，唤了声：“荣少爷？”
　　“我听到了。”
　　荣沛之想抬手摸一摸贺景棠的耳垂，被对方瞪了回去。
　　于是他没大好气回复卜施仁：“这事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待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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