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

　　八个月的朝夕与共，一朝分离，从手术室回到普通病房，林思雨又开始哭，这一次是大脑放开，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哭。没有人安慰她，因为这样的情况在医院很常见。哭过之后是长久的空洞，林思雨甚至于都数清了天花板上有多少黑点。
　　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痛，包括丧子之痛，一个礼拜后走出医院被阳光照在身上的那一刻，林思雨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她要活在阳光里，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还能够活在阳光里，享受跟每个孩子一样的童年，所以她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看到婚姻的黑暗之处，她不要孩子成为特例，她应该拥有活在阳光下的普通童年。
　　“发什么呆呢？林思雨，这边。”姜天丽的声音有点疲惫，她刚下飞机就赶到医院来了。黑色阔腿裤加上白色一字肩T恤配上黑色小高跟鞋，整个人自信满满神采奕奕。林思雨低头看看自己，一色的棉质连衣裙，浅口的单色皮鞋，跟怀孕时的打扮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肚子已不再隆起。
　　姜天丽看林思雨在发呆，只好自己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会很好，会更好的。”林思雨的脸色泛白，嘴唇干涸，姜天丽掏出唇彩在她的唇上点缀了一下“不管怎么样，精神头不能灭”，然后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电梯门打开，林思雨的状态终于缓过来了，她冲着姜天丽甜甜一笑，自嘲道“上次在你家过夜还是因为婚前单身狂欢呢？”
　　“是吧。”姜天丽显然不想多聊这个话题，她将手里的水果塞到林思雨手中，开始掏钥匙。
　　“你们终于回来啦。”因为蹲久了，腿麻了，齐月站起身准备打招呼时一个趔趄往前扑，姜天丽手忙脚乱挡在林思雨前面接住她，回头准备问林思雨有没有事时瞥见她憋下来的肚子愣了神，她还没有熟悉林思雨的新身份，她不再是一个随时需要人呵护的准妈妈了，她将会是开启新生活的小女人。
　　“你等很久了吗？”林思雨走上前去，拿过齐月手中的东西。齐月明显也看着林思雨的肚子愣神了。
　　“我也是刚来，你看糖醋排骨还热着呢。”齐月找回了自己的思绪，笑着，尽量不让林思雨看出自己的难过。糖醋排骨是用保温盒装着的肯定会一直热着，她来这等林思雨已经很久了，但她不敢打电话询问情况，当看到林思雨干瘪的肚子时，她终是没忍住，偏头用手掩着嘴抽泣起来，事情怎么会变得这么快？
　　“干什么呢？在我家门口哭很不吉利的，要哭回去找你老公去。人林思雨都没哭她哭个什么劲，再说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哭有什么用。”姜天丽大声止住了齐月的哭泣，许是一个人坚强怪了，她最见不得哭哭啼啼的女人，“看看人林思雨一脸淡然，这才是正确对抗生活的态度，生活呀，不能怂。”
　　姜天丽的房子是两室一厅的，原本跟人合租，租客退房后，她一直忙没时间把房子再往外租，刚好方便了林思雨。房子的家具跟装饰物很简单，这是姜天丽刻意而为，她本不爱收拾，要是家里东西多肯定会更乱，简单不失简洁林思雨很喜欢，她真的觉得这是上天对她的厚待。
　　“哎呀，以后这里就是我家了，小月，你没事常来呀。”林思雨将整个自己窝进了沙发，阳光刚好洒在她半边脸上，她微眯着双眼，伸出手迎接阳光，看着手指一点点在阳光中变淡变亮，她由衷笑了起来。
　　林思雨在姜天丽家休养时，苏立成找了过来，看到她干瘪的肚子，他出奇得安静，他不是没想过林思雨会很生气，但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行动这么迅速，他跟秦若只是一时互相吸引，压根就没来得及去想以后的事，然而一路到现在，等他反应过来时，老婆没了，孩子也没了，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苏立成去找过秦若，当她抱着自己哭着说“我爱你，我离不开你”时，苏立成心软了，他想已经对不起林思雨了，就让这个女人好过一点吧，那些指责的话最终变成了“你怎么这么傻呀”。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苏立成开了口。
　　“嗯？”林思雨压根没想到苏立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哦，我也不知道，先这样吧。”林思雨的情绪有点蔫蔫的，从出事到现在她的情绪起起伏伏，直到这几天想理一理事情时，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快刀斩乱麻，不管哪种选择都会痛，那就长痛不如短痛吧。
　　“我给你打了一万块钱，你这段时间先好好养身体。爸妈那边？”苏立成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双方的父母还在期待着孩子的出生。
　　“你跟你的父母解释，我跟我的父母解释。”林思雨起身打开门示意苏立成可以离开了，她以为一万块就可以补偿她？这个男人还是当初结婚时的模样，嘴唇依旧薄，鼻子依旧挺，结婚之初父母看苏立成哪哪都满意，就是觉得他嘴唇太薄有点薄情不好，可当时的林思雨却不置可否笑嘻嘻地说“他嘴唇不薄怎么行，他就是靠这张嘴吃饭呢。”
　　“你……”苏立成开口。
　　“干什么，有话快点说，我想睡觉了。”一想到往昔的种种，林思雨很烦躁。
　　“我想说你沁奶了。”苏立成用眼神示意一下。
　　当初怀孕，林思雨开始沁奶时苏立成就兴奋得大叫，说他儿子以后不会饿着了，还在林思雨脸上亲了一下，笑着说她真体贴给他节省奶粉钱。林思雨却一脸不高兴“我以后奶水要是多了怎么办，齐月说涨奶很难受的”。
　　“有我啊，儿子喝不完，我喝。”回想起自己当时说的这话，苏立成脸上突然一热，尴尬地将门关上，站在门外的他心抽抽得疼。
　　林思雨也回忆起了这段，心疼得她都来不及走到客厅，趴着门就开始哭。以前她不爱哭的，这半个月来好似哭完了她二十多年来储藏的所有眼泪，原来一开始每个人都是朝着美好走，希望走到终点的，但路漫漫，出现意外总是在所难免的。
　　所以齐月赶来时就看到了这副场景，苏立成站在门口抹眼泪，林思雨在门内哭得决堤。
　　“苏立成，你怎么还有脸来啊？”齐月忍不住骂了起来。
　　“帮我好好照顾她。”苏立成将眼镜戴好落荒而逃。
　　“思雨，你怎么哭成这样啊，是不是苏立成那个混蛋说什么了，你等着，我去教训她。”齐月看到哭成一团的林思雨当即放下饭盒，准备去追苏立成，林思雨一把拉住她“不要去，不是他，我只是回忆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今天又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啊？”林思雨顶着哭得通红的眼睛，心满意足地打开齐月带来的饭盒，“我记得结婚以前你可是连煎个荷包蛋都能两面黑的啊，现在手艺怎么这么好了。”
　　“人总是会变的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个婆婆有多挑剔，我最近很少来看你不是我不想你，只是我那个婆婆真的太难搞定了。”齐月从厨房拿来碗筷时就看到林思雨用手拿起一块鸡肉准备放进嘴里，她一个没忍住跟教训孩子一样，啪的一筷子下去，打得林思雨一激灵，本来要送进口的肉直接掉到了桌子上。
　　“是啊，人会变，你现在就变得凶巴巴的了。”林思雨不满，噘着嘴恶狠狠地看着齐月，这个曾经她一直瞧不上的小丫头变得成熟稳重了。长发简单被挽起，一条黑色齐膝连衣服，一条宝蓝色的丝巾搭在胸前，很好的掩盖了她生产后有点凸起的腹部，手指甲修得整整齐齐，只戴了一个戒指跟一块手表。
　　“月，你知道你现在很美吗？是那种成熟到骨头里的美。”林思雨咬着筷子，痴痴的看着齐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很邋遢，你怎么还穿着这些孕妇服啊。”齐月看了林思雨一眼忍不住吐槽起来。
　　“这不是一直没时间去买，加上怀孕胖了，干脆等瘦了再去买。”林思雨埋头吃起了鸡肉。
　　“对了，你最近有没有给阿姨打电话，她说联系不上你跟苏立成，昨天电话打到我这来了。”
　　“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跟我爸妈说。”林思雨将空了的碗递给齐月。
　　“迟早得说，逃避不是办法，要不要我跟他们说？”齐月接过林思雨的碗，又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鸡肉。
　　“你这样是想我胖死吗？”林思雨接过齐月的碗，试图转移话题“彤彤呢？最近怎么样？”
　　“她一小孩每天除了开心就是快乐能怎么样，不过最近老嚷嚷说很久没看到你了。对了，我跟周昊天决定生个二胎，给彤彤作伴。”齐月将自己和周昊天的计划告诉了林思雨。
　　“挺好的啊，你们都还年轻，周昊天也有这个实力。”林思雨咬着筷子说道，要是以前她肯定会给齐月一堆意见，什么孩子都是你带，你再也没有机会步入职场了，周昊天就是一个甩手掌柜什么的。自打自己发生了这些事后她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外人只有不张嘴才是一种祝福。
　　“思雨，你也会好起来的。”齐月安慰道。
　　林思雨确实在慢慢好起来，姜天丽是个努力在现实里的人，她不悲春伤秋也不哀人叹己，只是每天都脚踏实地的努力，她的努力感染到了林思雨。
　　“我是一只鱼，水里的空气是你的小心眼和坏脾气”窗外阳光正好，窗内的林思雨心情也刚刚好，她正一边哼着歌一边给姜天丽熨裙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姜天丽每天会要求林思雨做家务，美其名曰抵房租，林思雨也就忙忙碌碌起来，这样一天比一天忙下来，大半个月了，她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咚咚的敲门声差点没把林思雨给吓死，她在这住了大半个月除了苏立成就没其他人敲门来过，姜天丽跟齐月都有钥匙不用敲门。
　　林思雨眉头一皱，放下熨斗带着疑问还是打开了门，门一开她呆愣住了，门外站着的是自己的妈妈、弟弟和苏立成，看这情形不用问也知道，显然是妈妈因为联系不上自己，直接上门找，苏立成就顺便把她们带到了这里，当初说好了，自己的父母自己解释。
　　看到苏立成着装周正，发型没有一丝凌乱，林思雨就放心了，苏立成还没把现在的状况告诉妈妈，否则哪能这样太平。
　　“妈……”林思雨率先出口，林妈妈上下左右打量了林思雨好几圈，转过身朝苏立成扑打过去，“说，你到底对我女儿做了什么？让她变成这样，你这个混蛋，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这个王八蛋。”林妈妈双手使劲挠着苏立成，一下打掉了他的眼镜，下手的每一次都又准又很。
　　林思雨被和突如其来的场景吓得半天才反应过来，“妈，别打了，你手不疼吗？林思睿，你赶紧拉你姐夫，把他们拉开，这万一要是闹出事咋整？妈，你先放开，我们坐下来好好说，我滴妈呀，我求你了……啊”林妈妈此时此刻哪里听得下劝，这么久没见的女儿，心急如焚找上门，却发现应该在家幸福待产的女儿，不仅搬出了自己家孩子也没了，不用想肯定是苏立成害的，那么肯定要教训这罪魁祸首的。
　　林妈妈下手没个轻重，一个甩手打到了林思雨的眼睛，疼得林思雨只能蹲下，林妈妈这才停了下来，林思雨趁机将大家拉了进来，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苏立成的眼镜被打掉了，脸上被抓出几条血痕，领带衬衣更是被扯得七零八落，看着这样的他，林思雨反倒觉得解气，她给妈妈倒了一杯水，看着满脸通红，怒目圆睁的妈妈居然笑了，她真不知道为人师表的妈妈还有这么泼辣的一面，难怪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林思雨简单把事情跟林妈妈交待一番，她全程都是跪在地上趴在林妈妈的腿上，说到孩子离开身体的那一刻，眼泪终是流出沁湿了林妈妈的裤子。林思雨刻意没联系妈妈就是不知道要怎么说，现在全说出来，反倒一身轻松。
　　“妈，这可能就是你常常说的命吧，也许这就是我的命。我不怪，也希望妈妈不要生气。”林思雨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林妈妈，此时林妈妈的眼睛也已通红。
　　“傻孩子。你该是有多痛啊，还反过来安慰我。”林妈妈抚摸着林思雨的头，林思雨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此时此刻她才觉得自己不是一无所有，她有这么坚强的后盾。
　　“不过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能忍我们可不能忍，对不对，林思睿。”林妈妈说完这句话拍了拍坐在旁边的林思睿，这个才刚毕业的小男孩立马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是，欺负我姐就是欺负我全家，士可杀不可辱，必须付出代价。”说完便恶狠狠地瞪着苏立成。
　　林妈妈对林思睿的表现很满意，转过头也恶狠狠盯着苏立成“当初你求娶我女儿的誓言还没有忘记吧？我不要求你天打雷劈，但是弥补是需要的吧，说说你打算怎么弥补吧。你不要忘了，错在你，而且是男人不可原谅的错误，老婆怀孕期间出轨。”
　　林妈妈丝毫不给苏立成思考的时间，直接切入主题。
　　“我……”苏立成想说她们没有夫妻共同财产，被林妈妈打断了。
　　“我知道你们没钱，结婚时就知道了，我女儿也是傻啊，啥都不要就嫁给你。眼看着日子刚刚好一点，就开始折腾，两个人二十万不为过吧，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没有这二十万，我会闹得你家人仰马翻，你父母亲戚的电话和住址我可是知道的。”这一堆话说出来林妈妈不带喘气的，自己生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她怎么能够不了解，女儿的有意躲避加上齐月说话遮遮掩掩她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她一直在盘算要如何为自己的女儿争取到最大权利，生活早已把她磨得现实有坚韧了，婚姻已经成为不了女儿的保障，那就让钱成为保障吧。
　　想当年，她也是费了好大劲才拿到家里的财政大权的，自从大权在手，她才觉得自己是女主人，而不是保姆。
　　“妈……”林思雨跟苏立成异口同声，林思雨是不可思议，苏立成是不可理喻。
　　“你别叫我妈？我已经不是你妈了？”林妈妈瞪着苏立成。“没事你就赶紧走吧，我不想见到你。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对老婆孩子哪怕有一点愧疚，我相信这个钱不需要我催吧。”
　　苏立成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今天也有点被吓懵了，这一上来又是打又是骂而且还不能还手，这些他都没经历过。
　　苏立成从小就是个乖孩子，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也就没有挨过父母的打骂。回想这辈子，出轨可能是自己做得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能是平静的生活过久，不乐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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