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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继任与云游
日子好像什么都不曾变,我再未哭,不曾昏厥,也无甚病痛,只直挺挺地在床上躺了几日尸。
然后,便揪住小白将司理各处里里外外都彻底清扫了一遍,将这些年真元池内收集的死僵又分门别类理了一通。只干的天昏地暗,仙力耗尽。
司理各处静得出奇,造册室里,整整齐齐累着些册子,一枝狼毫,洗得干干净净,摆在砚边;十三层小室里的小白,早已现出了猫身,仰面朝天,微举着前爪,翻白了猫眼,舒畅地打着小呼;那间空屋里,碧草茵茵,小股溪水,细语潺潺地流淌着;楼前的两盏红灯笼,拢着暗暗的光团,偶有微风拂过,懒懒跳跃几下……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散开团子发髻,化出一把桃木小梳慢慢地理顺了,和衣躺下。伸手从枕下摸出天书,紧紧攥了,右手一拂,黑雾照壁而下,再轻点几颗繁星,合上了双眼。过了良久,我又睁开了眼,抱着被子坐起,思忖片刻,开了木柜,翻出那个小包裹,收拾了被褥枕头,怀揣天书搬去了那间空屋,在菩提的小床上躺下,我轻轻抬起手,拨动腕上的琉璃铃铛,一下……两下……三下……“叮铃,叮铃,叮铃”,铃铛的声音无比清越,破空而去,良久,梵谷清风拂来,带来了细碎的铃声,我屏息细听默默数着,一声……两声……三声……“叮铃,叮铃,叮铃”……我微弯起嘴角,满足地笑了,和衣躺倒,又一次合上了眼。
梦境中四下一片渺茫,雾气蒸腾,我晓得今夜天书定会入梦,便不着急,只盘膝静气,安然等待。
迷雾中一个身影自远而近,瘦瘦小小的。一身粉衣,头上扎了一根绯色的发带,眉目清俊,面色有些先天不足的青白,一双清澈见底的冷月眼愁愁地望着我。
我有些痴,一语不发望着他一步步走到我眼前。小人朝我微微一笑,开口道,
“陶仙子君,我来了……你可好?”
我不由得抬手,轻轻摸了摸小人柔嫩的脸颊,柔声道,
“都好,你呢?”
小人神色微微一滞,小身子一抖,清清嗓子镇定道,
“我……好得很……陶仙子君,我,我是天书,你晓得吧?”
我扑哧一笑,点了点头,柔声道,
“我当然晓得你是天书。只是今日你突然变了模样,瞧着怪可怜的……”
天书着慌了,摸了摸自己的头脸,不解地嘀咕,
“哪儿可怜了?瘦巴巴的吧?哎,子君,还是你先前想的面皮好些,多尊贵气派,如今这个……”
“这个好,我更欢喜这个……”我仍旧盯着他的脸,语声温柔至极,“如今我才懂了,这才是他,他,便是他,只是他自己……”
天书的眼中一片悲悯,不发一言挨着我坐下,很是乖觉。
“哎,天书,”我伸手轻轻搂住他的瘦肩膀,轻声道,
“你说,飞仙到底该如何?还有心没有?”
小人纳闷地歪头瞧我,皱眉不解道,
“你是凡人飞仙,自然还是有心……陶仙为何如此问?”
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捂住胸口,低声道,
“好痛,这里好痛,为何飞仙了还会痛……是我修行不够吗?我以为仙神该是无欲无求无爱无情……”
“到达臻美化境,确该无欲无求,以空心行有事,但世间万物皆为‘有情’,仙神不过是活得久些,神通大些,悟道深些,怎可无爱无情……陶仙无需担心,痛是寻常事,仙神也是会的……”天书徐徐道。
“哦?真的?像那些大神大仙,马梁子君,白泽,陆判……也会痛?”我有些诧异天书的回答。
“自然会痛,不痛如何能行天道?你当大家都是泥塑的菩萨么?”天书白了我一眼道,“连咱们天书,闲来无事读些话本子,爱恨别离的,也是会咬个小帕子哭得稀里哗啦的呀,昨日里……”
我忙截断他的话头,转开了话题,
“天书与天书都认识么?”
“我当天书时日久了,只要不是特别二流子的天书,我都乐意结交一二的……”天书一本正经道。
我翻了个白眼,心下暗骂,最二流子的天书想来便是你了。嘴上仍柔声道,
“你,可认识菩提的天书?”
天书不说话,一双冷月眼瞧进我眼里,虽是个小人的模样,却透着老人独有的睿智。他左掌一翻,托着一物递到我眼前,道,
“认识,今日来,便是因为菩提的天书托我把这给你,还捎了两句话。”
我楞楞地瞧着眼前这物,好似一个半透明的气泡,表面光跃彩动,异常幻魅。
“这,是何物?”我不敢伸手去接,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戳破了它。
“陶仙你且吞下……”天书双手捏起透明气泡递到我嘴边。
“啊?!”我瞠目结舌,不由得长大了嘴啊了一声。
天书眼明手快,将气泡朝我嘴里一送,一股甜香沁入心肺,我顿时觉得好似饮下了什么了不得的甘霖,心内一片和暖。
“陶仙,你瞧见了什么?”天书左右打量我,探究地问。
“没,没瞧见什么啊?只瞧见你瞪着我,眼睛快斗鸡了……”我挠挠头,仍旧不解。
刚说完,突然眼前一片绯色染尽,心念中一阵翻腾,有极遥远的回忆潮涌而来。
我看见了自己,更年轻的自己,正鬼笑着扯下一片初聚成形的祥云,团成一团,化出根细竹签,插入其中。在霞光里滚了一滚,祥云便染上了浅浅的粉。
年轻的我满脸放光地拿着云团递出,笑嘻嘻道,
“刚才让你尝的那颗糖果子呢?”
而后,我又看见了长梧,皱着眉头从袖中掏出了一颗糖果子递了给我。年轻的我咧嘴一笑,将糖果子化入云团里,双手直递到长梧眼前,道,
“多谢神君赠我云兔灯千盏,有道是,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陶陶我仙力低微,只能变化点小玩意回赠神君,往神君笑纳。嘻嘻……”说完,从云团糖边歪出头去瞧长梧,只见他满眼困惑,盯牢眼前。我牵起他一只手,往他手里一塞,道,“这叫云团糖!陶家独创,虽然有些类似人间的棉花糖,但是祥云毕竟是祥云,咬起来必然比那俗物妙多了。”
长梧听罢,并不动弹。我见他不吃,着实尴尬,挠了挠头,急道,
“神君难道不喜甜食?顿顿吃,自然是腻,但偶尔吃些,却是极好。吃一口嘛…就一口…”
……
眼前的一切都是粉色的,我闪闪发光的脸,长梧有些尴尬的侧影,胖乎乎的云团糖,四周纷纷而落的桃花,天边的彩霞……
“菩提说,你曾问他为何那么钟爱粉色,他说你瞧了这个便会懂了……”天书凑近我,悄声道,
“他还说,老陶,长梧神君是真心的,也许起初不是,但后来终究是了,对他那么大一尊神,其实并无什么是可挂怀的,可他留下了你,留下了我,还留下这段回忆……菩提让我转告你一句话,‘遂天道,知天命,做你该做的事……’”
天书的小脸渐渐淡去,周遭突地暗无天日,似乎是在梦中,我孤身一人走在一片沙海之中,烈日高悬,万里无云,茫茫无边,我似乎就要渴死在这荒漠之中了,“算了吧,别走了,就这样丢开手吧……”我对自己说,刚想停步直直地跌倒,梦境忽得一暗,周身犹遭万根荆棘刺入,巨大地痛楚使我从混沌中清醒,一睁眼,我仍在一片荒漠之中。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只得继续拖着步子往前走,“仍旧不让我丢开手么……”我又对自己说。
不晓得走了多久,我似乎觉得自己已被晒成了一具干尸,早已失了知觉,只余残躯仍在前行,远远似乎看到一团金光,是谁?是他么?我一下失去了最后的气力,跌坐在沙土中,再也无法动弹,可是,谁在前面等我?我挣扎着超前爬去,不晓得跌爬了多久,我终于匍匐到了巨人的足下。
我仰头望去,巨人浑身沐浴金光,足踏莲花,垂头朝我看来,巨目中似有星辰大海,观之瞬间悲苦俱散。
是谁,是长梧吗?我奋力驱使仙力腾空而起,想要看个分明。飞至半空,我终于瞧清了巨人的面目,好似一个女子,面目柔和,清秀,无甚特别,只一双杏仁巨眼内星辰密布,玄妙无比……
无比的眼熟,她是谁?我一时有些茫然,垂头思忖。突地脑中一记忽闪,我猛地抬头,这,这,这分明就是我自己。
“陶仙……你悟了吗?”巨人翕动着唇,吐出神音。
我怔怔地望着她绝大的瞳仁,渐渐迷失,不由自主朝着这双眼睛飘去。
仿佛步入了一片林海雪原,望不到边际,可以想象曾经这里是何等的郁郁葱葱,亭亭如盖的繁茂景象,如今白雪皑皑,枝条光秃,了无生机,一片死寂。
我在林间艰难前行,一路上坟头林立荒冢密布。我抱紧了双臂,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心里暗叹,好冷啊……
余光之中,有一个小小的坟头,还有几绺青烟袅袅,好似才有人来过,我走近蹲下一瞧,坟头墓碑上写着几个端正小楷,“家弟赵小四之墓—长兄赵空拜立”,坟前端端正正摆着一排各色糕点,一坛杨梅酒。
我轻轻擦去墓碑上的积雪,在“空”字那里顿了顿,心中一动,
“净空原来姓赵么?”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还参杂着悉悉索索的衣裙摩擦声,我忙转身背起左臂,竖起双指,暗运仙力。一个女子袅袅娜娜自林间转出,一身月白衣裙,头上挽着一个简单的云髻,脂粉未施却姿容超绝,我不由得惊叫道,
“水芸?……水芝?……”
再一细看,虽然女子面容与织女姐妹一般无二,却好似略略成熟些,且双目迷离,并无焦点。
“你见到我女儿了么?”女子开口问道,语音婉转动听,好似天籁。
“未……未曾……”我支吾道,“您在找你女儿吗?您的女儿是谁?”
“我的女儿是谁?是啊,是谁呢?我……记不清了……”女子茫然地望着我,一双丹凤眼中柔波荡漾却又空寂苍茫。
“……请问,这里是何处?”我瞧着她的模样不由心生怜悯,轻声问道。
“是啊,这里是何处呢?”女子歪头思忖了一刻,秀眉微蹙,犹如西子薄愁,“我记不清了……你见到我丈夫了么?”她又反而问我。
“未……未曾……”我又支吾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哎,真是愁煞我也,我找了好久好久,女儿也寻不到,丈夫也寻不到,在这林子里飘飘忽忽来去了万年……哎,真是愁煞我也……”女子轻挪莲步,一阵烟似地从我身边走过,渐渐没入了无边的茂林消失不见了。
我怔怔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下无限怅然。
难道这里便是他们提过的飘忽林吗?我暗自思忖。
心念一动,我转头向左望去,只见一片白茫中,有一株桃花树形单影只地独自盛开着,满树繁花与周遭的雪景格格不入。
我慢慢走到树前,蹲下身子拨开雪土,刨出一个浅浅的小坑,双目微闭,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入坑中,忽然清风徐来,吹落一地桃花,落英缤纷,在坑中层层叠叠盖了几层,泪仍不断地滑落,好似夏日里一场滂沱大雨,泪水滚在花瓣中,氤氲而起,幻出淡淡的绯色烟霞,我呜呜哭着,好似要把心内的水一并倒干,
“别了,长梧……”
我呜咽道,慢慢捧起雪土,掩埋了满坑的花瓣与我的泪水。
……
水芝与净空并肩站在门口,瞧久些,一动一静,一个活泼一个沉稳,倒也好似一对璧人,水芝亲昵地拉着我的手,摇晃着撒娇道,
“陶陶姐,你把司理处交给我们,你真的放心啊,我冒冒失失的,可保不住把差事给办砸了……”
我笑着捏了下她粉嫩的俏脸,对着净空唬起脸竖起一根手指,沉声道,
“第一,水芝花朵一般的仙子,配了你,简直是一朵鲜花……你照顾不好我找你算账!”
净空白了我一眼,正欲开口骂我,我眼一瞪,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继续道,
“第二,司理处里里外外我都打点妥当了,交到你们手上,差事办出一点差错,仔细我揭了你的皮!!”
净空脸白了一白,干咳了几声,怏怏地朝我作了一揖,怪腔怪调道,
“陆判子君之命,小仙不敢不从!”
我嗤了一声,朝他们还了一礼,诚挚道,
“贤伉俪有劳了!”
说罢便对着飞檐上一招手,柔声唤道,
“小白,下来,咱们走了!”
小白不舍地腾跃了几回,“喵呜……”一声落地化成个白衣童子,拖着步子跟在我后头老大不高兴的样子。
“子君,咱们真要搬去陆判所吗?那边多寒碜啊,哪有司理处气派!”
我捏了捏它两个圆发髻,爽利道,
“别啰嗦了!走!”
推开陆判所两扇破旧的木门,院内空无一人,想必苍离带着皮金也迁去了傀史馆。我信步走到后院,一片旷阔的海子烟波浩淼,陆判老儿正在忙忙碌碌调弄着一叶扁舟,见我来了,他展颜一笑,一张核桃老脸上沟壑纵横,
“陶陶,你来啦!”
我对他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深揖,沉声道,
“小仙来了。”
陆判和暖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点了点头,连声道,
“好,好……来,搭把手,帮我将小舟推入海中……”
陆判,我,小白三只仙吆喝着齐齐使力,将一叶小舟推入海中,陆判轻盈地纵身跃上小舟,朗声笑道,
“梵谷便交给你了,陶仙!”
说话之间,孤舟神隐于海天之间,转瞬不见踪影,遥遥地有清风仙乐瞟来,合着陆判苍老的声音在吟唱……
我遥望着这一片烟波浩淼,低声对自己道,
“小仙定不辱使命,鞠躬尽瘁……”
第二部终
2019-5-21 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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