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仙梦录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夜，我手握天书坠入混沌。躺了半响，却不见天书前来。百无聊赖，我把薄薄一本书哗啦啦翻了一遍，又拎起来抖了几抖，四下寂静，梦境中仍白茫茫一片只我一只仙。我眼珠提溜滚了一圈，摊开左手心，暗运真气，一小团幽蓝的火苗自掌心燃起，翩然跃动。我右手拎起书，慢慢移向火苗，口中喃喃自语道，

　　“好无聊啊！也不知，这三味真火能否点着天书啊？”

　　虚空中金光乍现，一个紫衣童子跌跌撞撞奔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天书，拎到嘴前呼呼地吹气，两只小手左右开弓用力地扇着风，嘴里咋咋呼呼道，

　　“陶仙你性子怎的这样急，我不过是脚程慢了些，又不是不来，你作何要焚书这样残暴！烫死我了！”

　　我看他鼓着腮帮子，撅着红艳艳的嘴唇，使劲吹起，一双玄妙的眼珠瞪地老圆，心下好笑，一把抢过书，卷成棒槌一个爆栗狠狠敲下去，冷淡道，

　　“我不烧书，你会前来？想是别的仙君的天书报信与你让你出去避避风头，说我要杀你是不是？这都几天了？我可是给足了你机会自来请罪，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又能怪谁？”

　　天书抱头蹲下，嘴里呜呜叫唤，委委屈屈道，

　　“菩提的事，确是我多嘴胡说了，但我只讲予与我最交好的天书听了，不曾想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离谱，众仙皆知了……”

　　“哼！”我鼻翼翕合，冷冷哼出一声，挥书又是一计爆栗子，怒道，

　　“作为一本天书，你到底有无传播真理的觉悟！你不是说你无所不知吗，菩提的来历你说全都了然于心，如今却在外信口胡诌，你是何居心？！”

　　天书捂住脑门不住哀嚎，流泪哭道，

　　“我错了还不成吗，你也知道，有时说出去的八卦就如泼出去的水，瞧着别人被你逗引的心花怒放，不由得便失了分寸，发挥得过了些！大概是我心里总也唏嘘你与神君那一段往事，讲着讲着就把才子佳人话本子里的故事搬来用了……”

　　不提神君还好，提了我心里更堵，真恨不得烧了这本破书，转念一想，又觉得留着他到底还有用处，便按捺着怒火，冷然道，

　　“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快将菩提的身世一五一十说出来！免得他隔三岔五就拿这个来烦我！”

　　天书默了半响，不作声，突地往地上一坐，岔开小短腿，耍无赖道，

　　“陶仙今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横竖逃不出，我若提前泄漏了天机，陆判子君也饶不得我……”

　　我心里早料到他是不会说的，倒也不很失望，想着总算也试了一试并不吃亏，于是悠然道，

　　“那你说说看，为何是陆判子君饶你不得？这陆判老儿……我早觉出不对，他才是梵谷的老大对是不对？”

　　天书一把捂住小嘴，眼珠乱转，我扑哧笑出声，斜睨着他道，

　　“你不说也罢了，我早料想如此，那只老狐狸，明里和颜悦色，庸庸碌碌的，暗地里不晓得心机多深沉……”

　　天书小小声道，

　　“陶仙不得对陆判子君无理……他虽奸猾了些，却也是无奈，掌管着偌大个梵谷，有不少有来头的仙神，个个有背景有神通，不八面玲珑些怎么行……他也总是悲叹，生前辅佐帝王运筹帷幄早已心力交瘁，一朝飞仙以为终得逍遥，却不想仍难逃天命，又得日日里机关算尽……”

　　我脑中浮现出陆判的光光的秃顶，不由得也哀叹一声，点头道，

　　“说得也是，他那位置岂是好坐的，要是换成我去管事，我一天也做不下去……”

　　天书突然深深瞧了我一眼，意味深长道，

　　“你也莫要妄自菲薄，要知道很多事终究是天命难违……讲不定的……”

　　我翻了个白眼，撇撇嘴，对他嗤了一声，疲倦地摆摆手道，

　　“罢了，我陶仙肚里能撑船，你说嘴的事今儿就翻篇了，你日后嘴巴闭牢些，与别家仙君的天书聚会说起我，照着观音大士的模样夸，明白了不？”

　　“您就放心吧，我保管将你夸出顶聚三花！”天书利索地爬起来，谄媚道。

　　正打算散会，突地想起一事，又问道，

　　“哎，天书，水芸提过，净空是在什么飘忽林里捡到了水芝的一角仙元？飘忽林是哪片林子？我怎么好像没听过？”

　　天书收回已遁了一半的身子，眨巴着瞳仁看着我道，

　　“你还没去过飘忽林？咦？不应该啊？”他低头沉思了一刻，复又抬头看看我，自言自语道，

　　“按理说，你心念中的羁绊并不少啊，为何还没入过飘忽林呢？”

　　我听得纳闷，正欲细问，突地地动山摇，梦境碎裂，天书的幻影忽明忽暗闪动了几下，倏然隐没。

　　我双眼一睁，醒了过来。模模糊糊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胳膊被人扯住猛晃，一个娇嫩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

　　“陶陶姐，陶陶姐，青天白日的你睡什么觉啊！快醒醒快醒醒！”

　　我头昏脑胀地支起身子，打了个呵欠，眯起一只眼，迷迷瞪瞪转头一瞧，水芝正斜坐在我床边。

　　“哎约，是你啊…”我甩脱她的手，伸了一个懒腰，拢了拢被子盖到自己头上，闷在里面嗡声嗡气道，“我正找天书问正事呢，被你生生摇醒了，没有自然醒转，头好晕……”

　　水芝一把扯掉我的被子，没好气道，

　　“我都要气死了！”

　　我无奈的撑住脑袋，瞧住她，只见她今日里着一身杨柳绿襦裙，腰间系了一根桃红色腰封，袖口抹胸也都绣了一圈桃花，这两种颜色配在一起，本有几分俗艳，但穿在她身上，却只觉得春光明媚，桃李芬芳，我啧啧赞叹了几声，伸手朝她柔腻的粉脸上捏了一把，懒洋洋道，

　　“谁得罪了我们水芝大小姐啊？看看，美人就是美人，生起气来也这样动人呢！”

　　她一把拍掉我的爪子，双手叉腰，猛拍了几下床栏，咬牙道，

　　“陶陶姐，你说说看，咱们梵谷，怎么会有那样小气的男仙？！”

　　我见她涨红了一张桃花脸，好奇道，

　　“谁啊？谁小气？”

　　水芝气鼓鼓道，

　　“我哪认识他是谁？小眉小眼毫不打眼的！样貌很是一般！我刚刚正往你这儿来，飞得急了些，今儿谷里祥云也格外多，四下渺茫，我一时没在意撞倒了他，本不过是件小事，他却劈头盖脸指着我就是一顿数落，说什么 ‘粗手粗脚如此莽撞……’,我哪曾想他一个男仙这样娇弱，本想扶起他再好声好气道个歉，却不想步子迈得稍微大了些，一脚踩住了他的手，他便杀猪一般嚎起来，吓得我倒退了几步，又不小心踩碎了他的茶点……”

　　我一边听她说，一边不由得手上生疼，这丫头虽生得与她姐姐水芸一个模样，性子却迥然不同，这通身的蛮力顶得上一个壮年无常，谁叫她撞了，踩了，却着实不好受。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一时有些口干舌燥，左右环顾，一把拿起我案上的茶盏，瞧也不瞧，仰头一口喝干了，我忙伸手去拦，嘴上喏喏道，

　　“这茶，放了好久了……”

　　水芝抬起杨柳绿的薄衫袖子豪迈地一抹嘴，丝毫不介意继续道，

　　“不就是几个茶点么？我赔给他就是了，我姐姐做得比他那些精细许多，但他竟然不依不饶，叽叽歪歪就是不肯闭嘴，扯住我不住地数落！”

　　我怕她又渴，忙起身翻出干净的茶盏，化出一壶热水，给她泡了一壶彩菊茶，她边说边端起来，又一仰脖喝了，我忙伸手去拦，

　　“哎，等一下，刚泡上的，小心烫嘴！”

　　“咣当”一声，茶盏掉在地上碎成了三瓣，水芝弹簧似地跳起来，伸着舌头使劲地扇，含含糊糊叫唤，

　　“哎呀，好烫好烫！”

　　我无奈地摇摇头，左手一拂，金光闪过，地上的碎瓷“哗啦”一声合在一处，完好如初。我横了她一眼，俯身拾起茶盏，又端起另外一盏茶，细细吹凉了递给她道，

　　“不是我说你，你这性子，确实有些鲁莽，我当我已然是咱们梵谷里最不讲究的女仙了，如今跟你比起来，我其实也颇秀气呢！”

　　水芝撅起嫣红的小嘴，接过茶小心的呷了一小口，随后又一仰脖，一口喝干，一扭身坐下，娇声道，

　　“我这明明是不扭捏做作，哪里就鲁莽了！姐姐你偏帮外仙，不帮我！”

　　“好啦……”我拉住她一双纤纤玉手，安慰道，“是是，咱们水芝最是天真烂漫，浑然天成了！不生气了啊，不理那些个女里女气的男仙哈！”

　　“哼！就是！哪有男仙这样婆妈的！没点男仙气派，别说仙子们不喜欢，我看就算放在凡界，也没姑娘看得上他！”水芝余怒未消，仍咬牙道。

　　我“嘻嘻”笑道，逗她道，

　　“那咱们水芝大小姐说说看，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仙啊？”

　　水芝一听，粉脸微红，突然间扭捏起来，垂下头，绞着自己的手帕不作声。

　　我一瞧顿觉有趣，也歪过头对着她东瞧细瞧，嘻嘻笑道，

　　“哎呀，这情形看起来，咱们水芝大小姐莫不是早就心有所属啦？是哪位男仙这样有福气，叫我们的大美人瞧上啦？”

　　水芝细腰一扭，嗔道，

　　“讨厌！哪有！”

　　我抚掌哈哈大笑道，

　　“还嘴硬说没有，这脸红得跟火烧云似的，速速说来！不然，我可挠你痒痒啦!”

　　说着便伸手去呵她痒，水芝“哎呀”一声娇呼，左躲右闪，滚在床上，笑得花枝乱颤，连连讨饶道，

　　“好姐姐，救命，别挠了，我说我说……”

　　我停住手，也俯身躺倒，与她头并头仰面躺着，她缓缓开口，语调婉转轻柔，好似一个梦，

　　“我心里有个天神一般的影子，前面好些年，我一时昏昏沉沉地睡着，一时孤零零地挂着，总是残破不全，有一日，他踏云而来，将我从飘忽林里解救出来，我那时还不齐全，无眼无口，只模模糊糊瞧见一片柔光，他好大好高，轻轻将我捧了放在怀里，暖暖的好舒服…我想，他就是我命定的良人……”

　　“你说得可是净空？”我挠了挠头，有些为难道。

　　“恩……”水芝听我提到净空的名字，脸更红了几分，双目中柔波荡漾。

　　“恩……你可见过净空？”我接着问道。

　　水芝轻轻摇了摇秀美的头颅，小小声道，

　　“我偷偷去过阎罗司，想要远远地瞧一瞧他，但走近了，又害怕起来，怕见了他不晓得说些什么……”

　　“哦……难怪……”我了然地点点头，又有些为难道，“恩，水芝啊，这想象有时候与事实怕会有些不同…万一你见着净空，发现他其实不似你想得这样好……”

　　不等我说完，水芝“腾”地一声坐起，一脸认真道，

　　“不会的！净空仙君必与我想的一样！我晓得的！”

　　“呵呵，”我讪笑几声，只好道，“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哈……”

　　水芝深深地瞧牢我，幽幽道，

　　“姐姐，难道你心里从没有过谁吗？你可晓得这相思的滋味？”

　　我黯然一笑，闭上了眼，远远地飘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风神俊朗，一身紫衣，妙目微张，万花筒一般地瞧向我……心下一痛，我忙伸手按住，蹙起了眉。

　　门外一声清音传来，

　　“陶陶可在？”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白“喵呜”一声叫唤。我一听，好似净空，忙收了心念，转头瞧了一眼仍在出神的水芝，思忖了一刻，便道，

　　“水芝啊，有时候，缘分到了躲也是躲不过的对吧。”

　　水芝不晓得有没听到我的话，只木木地点了点头。我起身拉住她道，

　　“走，姐姐带你去见个仙君。”

　　“啊？”水芝莫名之中被我拉着腾身飞起，飘落到厅中。

　　净空沉着一张白米饭脸，穿着万年不变的蓝布衣袍，灰扑扑的好似还沾着些尘土。见我出来，气急败坏道，

　　“陶陶，我告诉你，今儿我真是倒霉透了！遇上个野蛮丫头……”

　　还没说完，他便愣住了，指着我身后的水芝长大了嘴。身后的水芝也呆住了，柳眉倒竖，双手叉腰，丹凤眼一瞪，凶巴巴道，

　　“怎么又是你！”

　　我看看净空，又回头瞧瞧水芝，退后一步，腾出一片空地任凭这两只仙互瞪。

　　闲闲坐下，自顾自倒了一盏茶，我端起了瞧好戏的架势，忽得想起什么似的，淡淡道，

　　“对了，你俩还不认识吧，引见一下，这位是阎罗司的净空仙者，这位是锻造局的织女水芝……”

　　“啊？！！”两只仙四目相对，齐声惊呼。

　　遥遥地，我似乎听到一声细微的脆响，我想可能是谁的梦，碎成了万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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