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仙梦录

　　“今日梵谷大喜临门，老夫来晚了……”远远飘来一句清音，众仙听闻，皆自行分列两行，让出一条通道，徐徐走来一只老仙，秃着头顶，几绺稀疏的花白乱发随意散落在肩上，好一个集干练与飘逸与一身的发型！眉疏目垂，面目普通，甚至还有一点丑，通身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雍容气度，令见者不由地生出敬意又不失亲近。正是陆判。

　　“天书那厮！居然八婆到连陆判都惊动了！！”我咬牙暗骂，沉了沉气，躬身作揖道，

　　“陆判子君大驾光临，未施远迎……”

　　陆判老儿和煦一笑，伸手扶起了我，两双老眼上下一打量，温和道，

　　“陶仙身子可还安好？”

　　我一听，不由地红了脸，急急分辩道，

　　“子君切莫听信天书们的谣传，小仙身子全然无恙，并…并没有…那产子之事！小树，乃是长梧神君禁室内发现的树种…您是知晓此事的呀，小仙我曾禀告过的，您忘了吗？”

　　陆判一听，老眼微眯，侧头瞧了一瞧躲在我身后的粉色童子，凝眉思索，片刻后，似有所悟，一拍脑门道，

　　“原来是它……树种竟已化人了？”

　　“禀告陆判子君，昨日小仙开炉炼了几颗金丹，本是预备给傀史馆送去的。一时兴起，留下一颗和了朝露，化出金水浇灌了小树，却不想，是夜，小树便在天雷滚滚中渡劫化人了…本想着今日去傀史馆送丹顺道去路判处回禀一下此事的，却不想天书那厮……竟然胡言乱语…”我一脸窦娥的凄楚，言辞恳切的陈情。

　　“嗯…”陆判边听边频频点头。

　　众仙听我这一番说，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这么说，并不是陶仙与长梧神君的私生子？”

　　“我看那也未必，兴许是陶仙姑娘家家不好意思，毕竟神君与她之间，并无实际的名分，虽说仙界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但传闻出去，多少有伤清誉……”

　　“可不是么，如若不是神君的遗腹子，又怎会如此巧得就出现在他们司理处了？若是神界诞育的神胎，自是应该生在上头，又怎地会来我们梵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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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仙一边议论一边都狐疑地瞧着我与小树，目光复杂，我急出一头仙汗，恨不得揪出天书一顿海扁以泄心头之愤。衣袖被轻轻扯动，我低头一瞧，小树双手揪住我，可怜兮兮地摇，小小声地问，

　　“他们说的，是真的么？你…其实还是我的妈妈是不是？只是你不想要做我的妈妈？”

　　我瞧着他一张泛着青白病气的小瘦脸，两汪秋水冷月似的眸子，心中一个忽闪，弯腰一把抱起他，抬脚就往大厅里走，大声抛下一句，

　　“既然任我如何解释，众仙也只作不信，那边且请入内，我自有法子证实小树绝非神君与我的私生子！”

　　众仙听罢，皆随我入内，一时间，向来空孔荡荡的大厅里仙头攒动，热闹起来。

　　我将小树轻轻放在正中桌案上立牢，摸了摸他的脑袋，对他温和一笑，道，

　　“我真的不是你的妈妈，不过，我不会不要你，你先乖乖听话，一会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好不好？”

　　小树扁了扁小嘴，轻轻点头答应。

　　我将他虚搂在怀中，清了清嗓子，端肃了神情，目光一一扫过众仙。众仙在我的威慑之下，嗡嗡议论声渐息，皆眼神复杂地瞧向我，等着我开口。

　　我微提一口仙气，沉声道，

　　“小树，确非我与神君的私生子，当然，我这样口说无凭，那就请众仙亲眼看一看吧，这棵小树到底是谁。”

　　我左手微拂，怀里的粉色童子白光一闪，隐去了人身。我再往大厅中央兰花一指，一株亭亭玉立的神树显出了真身。

　　我腾空飘飞到小树身边，指着树干，大声问道，

　　“长梧神君真身乃是何树，不用我说了吧，大家且来细瞧，小树是否也是梧桐神树呢？”
　　众仙一阵惊呼，随后挤挤挨挨都凑前去瞧。挤在前面的仙，有几个鼻尖都凑到了枝干上，还有仙伸出手，就着枝干上上下下好一番摸索。

　　小树突然之间被迫显出真身，又被众仙前三层外三层围拢了观看，吓得枝干一抖，惊掉了几片嫩叶，它口吐人言小小声道，

　　“干……嘛？都围着我看，我害怕……”

　　我一瞧有些心疼，忙伸手挡在树前，大声喝道，

　　“大家文明参观，排好队！只许看不需摸！”

　　众仙听毕，均听话地排起一长队，一个一个轮流观看。小白见状，也撸起袖子，站到小树另一边，圆睁猫眼，作起了护卫，不时地呼呼喝喝道，

　　“太近了！站远些！哎哎，说你呢，别摸！它是神树，娇贵得很！别吓着它！”

　　看罢的仙神们凑在一处又嗡嗡议论开了，

　　“嗯，依老夫看，这神树看着确然不是梧桐神树，这枝干灰灰，叶儿尖尖的，倒像是株槐树……”

　　“咦！非也非也！槐树的叶儿更小些，四对七对的成对生，不像它这样叶片阔大！且槐树阴气深深，此树虽不甚壮健，却祥瑞环绕，绝非槐树！”

　　“我瞧着也不是槐树，倒有些像榕树，你瞧它的枝干上还有细小的气根……”

　　“竟然真的不是梧桐，哎，小仙好生盼望神君再现呢，那一身神元充沛的清香气味真是令人怀念啊……”

　　“小仙有个疑问，虽不是梧桐神树，然若这娃儿，是神君与陶仙的私生子，陶仙她，原本是人，与神君……会不会造化神奇，改了树种也未可知啊……”

　　“仙君这是说笑了，仙神结下姻缘，孕育仙胎的先例也是有的，或是若父，或是若母，择一而成，我活了几十万年了，未曾听闻，仙胎变异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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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瞧着舆论渐渐导向于我有利的一面，不由地和缓了面色，朗声道，

　　“诸位仙友，小仙我继任司理处子君，处处受到梵谷诸仙的照拂，着实感怀，绝不敢对诸位有任何欺瞒。何况，若小仙有幸，真的与……神君……神胎暗结“说到此处，我不由得嗓子一干，老脸一臊，心下一暗，语调沉了一沉道，”我必不会念及自己微末的脸面，隐瞒此等大事的，毕竟长梧神君乃梵谷的尊神，若他能留下一根半种，对大家都不失为一个慰藉……”

　　众仙听我这一番话，语调怅然，皆心有所感，唏嘘起来。众仙本瞧住我的狐疑的目光又齐唰唰地瞧向小树，交杂着惋惜，失落与不解。

　　有仙弱弱地问了一句，

　　“陶仙你方才说，此树乃汝于神君禁室内发现的树种，那虽非陶仙你生的，那也未必不是神君的遗腹子呢？神君姿容绝代，仰慕他的神女仙子众多，莫不是他与哪位神女仙子暗结的神胎也未可知呢……”

　　众仙一听，皆点头抚掌称是，与其让我这样一只微末的人仙诞下神胎，似乎将希望寄托在某位不知名的神女仙子身上更令人振奋。

　　我瞧着众仙沉浸在这样的遐想中，渐渐兴奋喜悦的脸色，心下又酸又涩，苦不堪言。眼前仿佛浮现一个袅娜的绝色神女与长梧相偎相依，两情相悦，听风吟诗……不知为何，对着身边的小树便有些来气，直想一把将它随便塞给哪个仙领回去看养罢了。

　　正咬牙撅嘴地呷醋，一个小圆身子从众仙中钻了出来，蹦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的腿，软软地唤我，

　　“陶陶姐姐，今儿你这里有何好事，这样热闹，怎地不叫皮金也来玩？”

　　我低头一瞧他仰着一张肉脸，瞪着两颗龙眼核，一派天真得咧嘴对着我笑，心下一暖，微微笑道，

　　“今儿啊，大伙来我府上做客呢，还没来得及去叫皮金，你倒自己来了。”

　　皮金嘻嘻一笑，转头看见小白对他呲牙，吓得一缩身子，撞到了小树枝干上，小树“哎约“一声低呼，抖了抖身子，又掉下几片嫩叶。

　　“咦？！陶陶姐姐，你这儿怎地长了一株菩提树？“皮金围着小树转了几圈，捡起一片落叶边瞧边道。

　　“菩提树？！“我赶忙蹲下，一把扯住皮金问道，”你认识这是什么树？你可当真？它真是是株菩提树？”

　　“千真万确啊！皮金什么树儿、花儿、草儿都认识的，从前咱们梵谷也是有一株菩提树的，我常去与它聊天……“皮金老道地答道。

　　“梵谷有菩提树？公的母的？！！”我忙追问。

　　“母树啊……”皮金似乎被我一把抱地紧了，有些生疼，挣扎几下道。

　　母树……我心下一沉，顿时如坠冰窖，全身拔凉。

　　“这样一说，老夫也记起来了，好似确实有一株菩提老树长在我们梵谷，不晓得多少年份了，岁数可是要追溯到梵谷之初了。长梧幼时，还常去菩提树下打坐入定，参禅悟道呢……”陆判子君不知何时踱到我身边，接口道。

　　菩提老树…长梧幼时…不知为何，陆判一句话毕，我只听得这两句，眼前仿佛浮现一个核桃一般地皱皱巴巴的老妪，心下一松。

　　众仙听罢，又嗡嗡议论起来，

　　“原来，此树乃是菩提树啊……虽不似梧桐神树那般显贵，倒也是株颇具灵性的树呢……”

　　“咱们梵谷还有一株老菩提？我怎地不知？”

　　“你才飞仙几载啊，你没听陆判子君说么，那是极久远的事哩，菩提老树怕是早已泯灭而去了……”

　　“哎，那始终是不知这株菩提树究竟与长梧神君有无血缘关联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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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众仙家……”见一时无法了结公案，陆判子君摆摆手，和煦地笑笑，总结道，

　　“老夫看来，无论这株小树的身世如何，终归是我们梵谷的一桩美事，他与长梧神君之间，必有一段颇深的渊源，兴许时机到了，因果自见分晓，诸位不必苦苦纠结了。今日，既然集聚于此，我看索性大家便开一场欢宴吧，共庆菩提神树千年诞辰……”

　　啊？什么鬼？仙界也流行喝孩儿酒？庆什么千岁……宴？我听得吃了一巨鲸，傻张着嘴，瞧着陆判。

　　“呀！甚好！”

　　“梵谷好久未曾举宴了！”

　　“我府上还有千年的陈酒呢，我这就去取来，与众仙家痛饮！”

　　“噢！噢！皮金最最喜欢吃酒席了！我去叫苍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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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着众仙一派欢腾，我与小白对视一眼，均觉得尴尬。我悄悄问小白道，

　　“咱们司里，桌椅，茶盏，酒盅，果盘，共有几套？”

　　小白掰起手指，翻着猫眼数了一阵，忧心忡忡答道，

　　“好像，总共只有五套桌椅，六个茶盏，一套十个的酒盅，两个果盘……”

　　想到就要拿出这样寒碜的家当大宴宾客，我心下惴惴，对着身旁捻须含笑一派安然的陆判子君一个作揖，为难道，

　　“子君，我这，着实简陋，怕是拿不出好东西，款待众仙啊……”

　　“呵呵，无妨无妨，仙家举宴，无需奢华，各显神通，自有欢愉……”陆判笑眯眯地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

　　果然，众仙者不分宾主的操持起来，变桌的变桌，化椅的化椅，取酒的取酒，摘果的摘果……我瞧着眼前诸仙在我眼前飞来荡去，万千变化地忙忙碌碌，突然恍惚里起来，好似自己还在人间，并未经历生死别离，像世间最寻常的女子一般，寻了个汉子，结了婚，十月怀胎，生了个白胖的小娃，肉乎乎，乐呵呵地接受着亲朋好友的道贺……

　　衣袖被人轻轻牵动，我低头一瞧，吓了一跳，小树已经隐去了真身，化为小童，一身粉色衣衫不知何时变成一身艳红，头发被梳成光溜溜两个发髻，各绑了一根同样艳红的发带，还垂着两枚金色的铃铛，有些泛着青白的小脸上，被涂了两团红脂，眉心也被点了一颗朱砂痣……

　　我瞧着他一团喜气的装扮有些乐了，蹲下身子细细打量，笑着问他，

　　“这一身谁帮你弄得？瞧着怪喜庆的？”

　　小树一扁嘴，颇不自然的晃晃头，小小声道，

　　“是那边那个仙子姐姐……”

　　我顺着他眼光去瞧，果然见到织女满目柔光地瞧着小树，倒好像是他亲娘。

　　我抱起小树，捏了捏他的小脸道，

　　“挺好看的，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大伙都来咱们这喝酒庆祝呢！”

　　“我是菩提树吗？”小树小小声问我。

　　“嗯，是啊，你是一株菩提树呢！”我柔声答。

　　“不是梧桐神树，你会不会很不开心？”小树继续小小声问我。】

　　“当然不会，你是菩提树也好，是杨树柳树苹果树都好，不管你是什么树，我都开心的……”我继续柔声答。

　　“真的吗”小树微微撇嘴笑了。

　　“当然是真的！你能发芽，长大，化人，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虽然，我不是你的妈妈，但我会一直好好照顾你的……”

　　“那个……很厉害的神君，真的不是我的爹爹吗？”小树又小小声追问道。

　　“这个，我还不知，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还是柔声答。

　　“我……觉得他是我的爹爹！”小树突然沉声道。

　　“哦？为何？”我有点吃惊他会如此说。

　　“因为他好像很厉害，大家都很敬他爱他……”小树小小声地道。

　　我瞧着他，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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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说，这是一场成功的喜宴，众仙们都很尽兴。美酒仙果，自有一番仙滋妙味；清风和成仙乐，也自有一番清幽高远的玄妙。喝到酒酣耳热，仙子们腾跃而起，翩然而舞，仙君们举酒当歌，吟诗欢唱……大家亲亲热热轮番搂抱着菩提，好似抱着一团希望，陆判子君乐呵呵地提议，给菩提一个封号作“少梧神君“，以纪念与他颇有渊源际会的长梧神君。

　　我有些不解地问陆判子君，为何明知小树是菩提，却要封他作“少梧“。陆判一双老眼高深莫测地瞧着我，笑而不语，我桂花酿喝得有些上头，得不到回答，只反反复复追问道，

　　“他是菩提啊，不是梧桐啊，为何要封他 ‘少梧’呢？……”
　　“他是菩提啊，不是梧桐啊，为何要封他 ‘少梧’呢？……”

　　渐渐地，酒尽人散，大厅里剩下寥寥几个仙仍在独饮。突然，有一位有些眼熟的仙者飘身上前，自怀中掏出一卷白宣，一只羊毫，将我按在正堂主位上坐好，抱起菩提往我怀里一塞，歪歪扭扭地退后，随便拉了一把椅子坐好，醉眼惺忪呵呵对我笑道，

　　“此番良辰，不可虚度，待小仙我留下丹青一副，陶仙与少梧神君挨得近些，笑一笑，作出个母慈子孝的模样来……”

　　我僵僵地浮起一个月牙弯，往怀里搂了搂菩提，小白见要作画，忙整整衣衫发髻，也偷偷挨到我身边……

　　昏昏沉沉，也不晓得画了多久，我好似醒着，又好似睡去，再一睁眼，一张画像端放在我眼前案几上。

　　画中的我，言笑晏晏，怀里偎着一个小人，眉目乖巧，旁边还歪着一只白猫，蜷着身子已然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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