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仙梦录

　　自真元池一场围猎归来，我蔫得犹如霜打的茄子，直飞入了梵谷，仍不肯步出结界，反而捏了个隐身决，四仰八叉地躺在里面，独自发呆。

　　隐了身的结界，半透明着好似一个扁扁的大鸡蛋。躺在里头，我突然觉得自己好似一只未长全的鸡仔，缩在壳里暂且无需操心个死活，倒也十分的安逸，一时便起了自暴自弃惫懒的心思，只想任它在梵谷里飞去个空旷的所在，窝在里头睡上个十万来年。

　　正昏昏欲睡，结界猛地一震，“喀拉”一声豁出老大一个口子。我忙惊得坐起，揉揉眼睛，确是净空迎面弹来一发冰凌，戳破了我的结界。我一瞧是他，浑身老不自在，飞身落地道，

　　“怎的是你？”

　　净空拧巴着白米饭脸，埋怨道，

　　“我还要问你呢，你怎的飘在这里浪荡不回司里去！我家白泽子君早就领着仙将们回来好一阵子了，遣我来寻你，我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恐是打斗中脏了衣衫脸面在哪处梳洗，坐在你司里左等右等，总不见回，还当你莫是半道出了事，急急奔出来寻，却不想你躺在这里当大老爷，做起了白日梦！”

　　才叫白泽比得灰头土脸，又遇上了净空，我实在提不起力气应付他，只恹恹道，

　　“方才好一番恶斗，有些累着了，半道上打了个盹儿，却不想睡得有些死……”

　　净空一听，马上换上一副担惊受怕的老妈子的神色，一把揪住我瞧前瞧后，嘴上叨叨着，

　　“可是又逞凶斗狠伤着了哪里？陶陶啊，跟你讲了多少回了，小心修得万年仙，你这耳朵根比石头还硬，这样多的仙将，哪一个不比你身强力壮？你一个临时被诳去凑数的，跟在人家后头吆喝几句也就罢了，为何又……”

　　不等他唠叨完，我一扭身躲开他的手，不耐烦道，

　　“没伤着！不过是有些累罢了，别啰嗦个没完没了啦，你找我啥事，利索说！”

　　净空没好气得剜了我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帖子，往我手里一塞，道，

　　“不识好歹的娘们！白泽子君说了，今日念在你围剿有功，明日让你去傀史馆觐见马梁子君！喏！这是帖子！”

　　咦？！居然是白泽送来的令帖，我有点发愣，还待问几句，净空已然广袖一甩飞走了，风中还断断续续飘来几句琐碎的嘟囔，

　　“长得就不咋地，脾性还又硬又臭，也不晓得爹娘是怎么教养的，这样的姑娘放在我们那会，就得做一辈子老姑娘……”

　　我一个白眼，记下了小仇，揣好令贴，慢慢吞吞回了司里。照例先去了后院，瞧了一回小苗，倒是垂着树冠，安安稳稳地睡下了。轻轻撤去仙障，摸了摸泥土，也是温湿松软，想是小白刚刚浇过。细细数了一遍叶子，也是只多不少又抽了好几片嫩芽。心下一软，正想伸手抚一下它的枝干，却又怕吵醒了它追着我喊娘，忙又悄悄罩好仙障退回屋里。

　　长叹一口气，盘腿而坐，握牢天书，我转起了大周天。心念淼淼，念海里片墨蓝，波涛翻滚。我翻手一招，一叶扁舟缓缓驶来，舟上坐着个一身紫衣的玉面童子。我看了看他，懒懒抬手打了个无声的招呼，一脚跨进舟内坐下，也不说话。见我脸色暗沉，玉面童子怯生生道，

　　“陶仙……可是在白泽处吃了瘪？”

　　我把脸往边上一扭，撅高了嘴，仍不言语。

　　玉面童子瞧我这个委屈的模样，也托起腮帮子，长叹一声道，

　　“所谓天外有天，仙外有神，你也不必这样气馁，来日方长嘛，不足的地方，咱们好生用心补上就是……”

　　“嗯……”我垂头丧气应道，想了想，又问道，

　　“其实，领兵打仗，布阵施法，我现下虽不如白泽，但只要我日日勤学苦练，必也能赶上，只是那迦叶蓝莲，毕竟是佛陀的神物，虽用你教的法子唤了出来，终究只能借用一时，今日便要归还。无它护持，我仍无法直面饕兽，更别提将来也如白泽一般领兵去抓。天书，为何我修了这么些年，凡界也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得来回折腾多少回了，我仍旧无法断了这凡根？我的心，为何仍不清明，与那人傀还似有牵连不断？”

　　天书默默瞧着我，半晌不语。

　　我也不急着去问，只默默停了扁舟，拔下荆钗，化出了木勺，插入了漩涡，缓缓搅动，两尾鱼儿浮了出来，追尾嬉戏，越游越急，旋上了半空，圈成了金环。

　　我凝神静气，从心上取下了迦叶蓝莲，默念着佛经，将它慢慢自眉心间运出，蓝莲花合闭了花瓣，渐成花骨朵儿，没入金环，沉入了漩底。我对着渐渐平静的海面双手合十，虔诚一拜，登舟而去。

　　一直在边上默默注视着我的天书这才开口道，

　　“陶陶，我且问你，你觉得你的仙术练得如何？”

　　我一时未明白天书的用意，只愣愣地答道，“应该还凑合吧……”

　　天书板着一张小脸，继续一本正经道，“比白泽如何？”

　　我一扁嘴，委委屈屈答，“我觉得，就仙术本身而言，我也不比他差上许多去。”

　　天书小嘴一抿，轻轻颔首道，“我也这样认为。”

　　我不解地瞪着他道，“然后呢？”

　　天书突然转过了头，目光飘渺地望向无边念海，轻声吟道，

　　“看取莲花净，内心不染尘，仰头是青天，低头是流水。为何迦叶蓝莲能给与你护持呢？你又可知，迦叶蓝莲本就生于淤泥之中。”

　　我定定瞧着眼前这个白玉雕琢而成的小人，心中大为所震，这，这才是一本天书该有的模样啊！正当我无限敬仰，目中水光渐起，幽幽柔柔唤他道，“天书……”

　　只见他小短腿一蹬，自顾自地准备跃上岸去，却一个没站稳，“哗啦”一声摔进海里，手脚乱舞，大呼救命。我一头冷汗，一伸手抓住他的腰带，将他提出海面，他哆嗦着小身子，浑身滴水，可怜兮兮道，

　　“这舟身瞧着也不甚高啊，为何跳起来却这样难！陶陶，下次你能不能想点大人模样，总将我困在一个娃娃的身子里，诸多不便！！”

　　我化出一方毛毯，劈头盖脸罩住他一顿猛揉，心里暗骂，“帅不过三秒的货色……”

　　翌日，起了个早，转了千余下大周天，养足了精神，我揣好令贴，钻入了风洞，叩响了傀史馆门环。开门的仙史仍是饵路。

　　我瞧见他，眼神便冷了三分，只淡淡一揖道，

　　“饵路仙史，安好……”

　　饵路见是我来，略有些吃惊，旋即绽出个极灿烂的笑，一把拉住我，夸张地道，

　　“陶仙啊，听闻昨日你在围猎中好生勇猛，于一凶傀手中救下好几员仙将啊！饵路我果真没有瞧错你！我怎生说来着，你一出马，必能凯旋而归！”

　　我淡淡抽回了手，心下又是憋屈又是窘迫，只冷冷道，

　　“全仗白泽子君英明神武，我不过是去滥竽充数罢了。今日，我可是携了正经令贴前来觐见马梁子君的，还望仙史莫再寻借口将我挡在门外了。”

　　饵路瞧我脸色不如以往，也颇有几分讪讪地，忙道，

　　“岂敢，岂敢，快请入内，白泽子君早已到了，也在堂上坐了许久。陶仙子君这就随小仙入内，喝一杯清茶，略略坐会吧。”

　　一听白泽也来了，我虽早已料到，却仍觉得突地步伐沉重，迈不开腿。慢吞吞地跟着饵路，一步分三步地拖到了堂内，果见白泽着了一身鲜亮的朱衣，正端坐着品茗。我一看他这身打扮，刺得一闭老眼，心下腹诽，

　　“这头蛮牛，哪怕是神，到底不懂穿衣配色，明明已是一头红发，先前不是玄色便是素白，倒也两相合称，如今从头到脚一身赤红，不知道的，还当他今儿寻了头奶牛，是要成亲！”

　　心里暗暗笑了他一回，也就觉得解了些气，脸上和缓了脸色，上前作揖道，

　　“白泽子君安好，陶仙此项有礼了。”

　　一团红彤彤的白泽站起身来，朝着我赤炎一回礼，淡淡道，

　　“陶仙有礼了。”

　　两仙各自坐下，默默端起了茶，佯装品着，互相再无多话。

　　安静得久了，彼此也觉出了尴尬，我毕竟生前是人，于交际上比蛮牛略通一些，正挖空心思打算说几句客套话，忽听门外一声清音道，

　　“马梁子君有请二位子君入内觐见。”

　　哎，正主可算是现身了，我与白泽都如得了大释一般，争先恐后地腾身站起，整整衣衫，扶扶发髻，正欲出门。同时挤到门口，互相一瞧，都颇不情愿地退后一步，摆手谦让道，

　　“白泽子君，您仙请……”

　　“女仙优先，还是陶仙先请吧……”

　　“白泽子君比小仙早到，等得久些，理当您先请……”

　　一番你推我让，最后饵路瞧不下去，一伸手扯出了我，对着身后白泽一笑道，

　　“两位子君真是好风度，快别谦让了，咱们子君脾气不好，最不喜久候，赶紧来吧。”

　　三只仙急急就往正堂飞去，一路上，我心里难免有些七上八下，费了老大的功夫巴巴盼着要觐见的这位，马上便要见上了，这名声在外的怪老头，定然不会是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的老仙人做派了，那到底该是个乌里抹里如何个古怪法呢？

　　我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一通搜寻，一时想到了格格巫，一时又想到了欧阳锋……邋里邋遢，疯言疯语，骨瘦嶙峋……还未等我建设完心理，三只仙已然到了正堂。我独自仍在恍惚，不在意“咚“地撞到了走在我前面的白泽背上。他一扭头，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吐吐舌头，手刀劈头，作了个抱歉的样子。

　　饵路清了清嗓子，恭敬作揖道，

　　“子君，阎罗司的白泽子君，与司理处的陶仙子君带到。”

　　我俩也随着恭敬一揖，齐声道，

　　“参见马梁子君。“

　　一声清音传来，”两位子君有礼了，请入座吧。”

　　我心中一纳闷，这声线，清澈如泉，气韵悠扬，哪里像个一口老痰化不开的怪老头啊？！

　　再一抬头，只见堂内正中，端坐着一位青衣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墨发未髻，松散地披在脑后，“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完全是一派斯文洒脱的好面相啊，哪里是什么可怖的怪老头？！！

　　我狐疑地偷眼去瞧饵路，又瞥了一眼白泽，见他俩都神色安然，丝毫没有讶异的意思，看来，又只我一只呆仙，洋鬼子看京剧---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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