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南枝

　　这日中午，一行人终于到了一个边陲小镇，却不是哈河，而是西召。
　　哈河是北方边境唯一深入蛮族腹地的一处，整个地形像极了肚北口南的敞口袋子，而西召和东临就对称地位于这个口袋缩口的地方。

　　“哈河虽然位置特殊，可要攻略下来并不容易，可若是从内部，只要卡紧了西召和东临，哈河就如囊中取物一般轻松了。”谢长誉同众人解释道。
　　出乎他意料的是，苏合香主仆二人居然没有对此提出半分异议，反倒是谢小五，嘟囔了好几句。
　　面对对方这种似乎全然依赖信任的态度，谢长誉心神一动，挑了下好看的眉，再没有多说什么。
　　临下车时，谢长誉将一顶幕篱递给了苏合香。
　　“外面风沙大，你若是想要遮面，光靠面纱怕是不够。”他轻声道。

　　苏合香一愣，继而浅笑着谢过了他的好意。
　　这世上诸人，大多喜欢探询他人私密，打从苏合香戴上这面纱开始，就不断地被人询问相关缘由，也幸亏是她，若是换了个旁的脸皮薄的姑娘，怕是愁得都不敢出门了。
　　一个戴着面纱的姑娘，绝大可能就是面容有损，张家夫人不曾问过，是因为心善，害怕提及苏合香伤心事；史敏不曾问过，是因为江湖儿女见多识广，并不在意他人隐私；而魏蓁县主不问，则是因为从小家教使然。
　　可还从未有人如谢长誉一般，不但不曾过问，反倒会帮着自己遮掩。
　　苏合香戴上幕篱，层层遮掩下，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意。

　　“哇——”掀开客栈为挡沙尘而挂着的帘子，一进去，西北特有的食物饭香就扑面而来，一行人瞬间就觉得饿了，谢小五更是连连发出惊叹声。
　　漠北多风沙且天寒，食物多以肉食佐辛辣调料烹制，色香味俱全，对于口味重的人，比如苏合香和谢小五，简直就是仙境一般所在。

　　突然，一个彪形大汉，满脸络腮胡，从几人身后挤了过来，重重地撞向了苏合香。
　　苏合香正沉醉在食物的香气中，毫无防备，被这么一撞，几个踉跄，然后被谢长誉一手揽住。

　　“哼！”那大汉撞了人反倒毫无歉意，还嫌弃他们挡了自己的路一般，不满地喷了口鼻音。

　　交错而过的时候，苏合香隐约闻到一缕极难形容的味道，既腻又烈，她浸淫香术这么久，还从未嗅到过如此奇怪的气味，不是难闻但也绝不是好闻。
　　苏合香心思一动，抬手拽了拽谢长誉的衣襟，对方如墨般的眉眼望过来，两人一对视，谢长誉唇角稍扬起些弧度，拦下了正要和那人理论的谢长询。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谢小五给抛之脑后了，四人分好了房间，一番修整之后，谢小五急吼吼地拉着自己大哥过来敲门。

　　“苏姐姐，你们想不想出去逛逛，听说西召这边的肉类小食都特别好吃，要不要一起呀？”谢小五说话间都能看到他眼中冒出的小星星，充满期待，像极了院儿里的小黄，每次祈求白韭出门遛它时候的小眼神。
　　苏合香被自己的联想弄得暗自发笑，又隐隐因为将对方比作小狗而觉得有些内疚，正要应下来，却被谢长誉给打断了。

　　“苏姑娘体弱，漠北又多风沙，你若是想买，就自己去，也给苏姑娘带些。”谢长誉悠悠道。
　　“我原本还想着苏姐姐坐了这么久的马车，出去转转透透气，”谢小五猛地想到些什么，瞥了眼自家大哥，顿时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也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过苏姐姐，我能不能带着青黛一起去啊，我也不知道姐姐你喜欢什么，带着青黛还能参谋一二呀。”

　　苏合香一愣，继而很爽快地就同意了，暗中给了青黛一个安抚的眼神。

　　等那两人一走，方才屋内还和谐的气氛顿时一变。

　　谢长誉手里轻敲着自己的铁骨扇，脸上是一贯的神情笑意，开口问苏合香道：“刚才那名男子，可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身上的熏香，让我很不舒服，并非是我大梁百姓惯用的。”苏合香道。
　　“不，他身上并未有什么熏香。”谢长誉沉吟道，“若是熏香，我虽然不如苏姑娘，但也应该是可以闻到的。”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苏合香回道。

　　普通人用香料，要么做成香囊之类的随身携带，要么制成熏香各种，沁染衣物，还有一种便是放入香炉，日夜燃之。大梁用香，以不经意的袅袅香风为佳，所以香料用量以配为主，多配少量为上乘，所以一旦某天不再用香料了，随身的异香也就不会再有了。
　　但若是整日里大量浸泡在香料气味中，久而久之，香味便难散去。前朝末代皇帝骄奢淫逸，他的宠妃更是奢靡浪费，宫殿里彻夜燃着龙涎香，据说当年有个叛军捡了这位宠妃的帕子回去，放置了几十年都还有那靡靡香气。

　　他们在客栈遇到的那名大汉，应该也是一样的情形，长久在香气中呆着，之后便很难洗去那味道了。

　　更何况，漠北紧挨蛮族，而蛮族贵族最爱那浓烈幽腻的味道，在他们的理解中，可以帮助他们得到神的旨谕。所以在蛮族，能够彻夜燃香不绝的只有神殿，连王室都没有如此特权。

　　一想到这儿，苏合香不由蹙起眉，看向谢长誉，“如此看来，陛下的密信倒是极可能是确有其事了，这蛮族怕是真的在谋划些什么。”
　　大梁北有北金，西有蛮族。如今，与北金的战事好不容易平定了下来，若是蛮族这边再起祸端，怕是大梁再难安定了。
　　谢长誉却是一收扇子，冲苏合香轻笑道：“我如今倒是有一计策，只是需要姑娘的帮忙。”

　　苏合香心中顿时拉响了警铃，人是美的，笑是好看的，可这心里，就不知道了。
　　苏合香艰难地挡住了“美人计”，毕竟任何一个人，不管男女，看到暗恋多年的对象冲自己一笑，怕都是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了。
　　“为国为君之事，合香怎么敢推脱呢，就不知道您说的帮忙，是指什么了？”苏合香打机锋道。
　　“其实说来也简单，如今看蛮族已经混入了我大梁，不如我们也去探探他们的大本营，正好距离西召，有一处最近的边城。”谢长誉好商量道。
　　“可是我体弱多病，怕是帮不上您什么忙，还拖了您的后腿。”苏合香试图自救。
　　谢长誉轻笑了声，笑得苏合香脸差点都红了，“姑娘才智过人，思绪敏捷，又何必自谦。再说，单独留你们主仆二人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我们也不放心。不妨就当作是一场出门游历，来增长见识。”

　　苏合香静默了下，却说：“谢大公子怕是不信任我等吧？”
　　谢长誉“哦”了声，笑问她“何出此言啊”。

　　“公子是怕我们趁您不在的时候做出什么，对您不利的事儿吧？”苏合香继续说道。
　　谢长誉却道：“我为何要无缘无故地怀疑你会对我不利呢？”还是一贯的神色，只是微微挑了下好看的眉。

　　苏合香却直接道：“从张夫人来过醉南枝之后，怕是公子就已经盯上我们了吧？”虽是疑问，却又是肯定。
　　谢长誉不语，眼中闪过一瞬的幽光。
　　苏合香继续道：“先是派来史敏姑娘打探消息，故意问出忘忧来探我的虚实；后又派人整日里盯着我的居所，对于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来说，您不觉得太过了么？”
　　“无依无靠是真，弱，却不一定。”谢长誉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终于露出了他真实的神色，看着苏合香有些苍白的脸色，缓缓道：“时人都说前朝是男人的，后宅是女眷的，可现实是，后宅影响这前朝，女眷牵动着男子，苏姑娘能想到通过后宅女眷影响前朝，如此聪慧才智，怕是我怎么防备，也不算过吧？”

　　“公子这一番话，我却是听不懂了。”苏合香不欲同他继续说下去，便起身打算离开，却被谢长誉隔着袖子拉住了皓腕，一时走也走不掉，挣也挣不脱，只能僵持在那儿听着谢长誉继续说。

　　“借着信鸽传书给另一人，其实是将消息尽数告诉了我。暗中帮着张大人破案，却不露一丝痕迹。”谢长誉靠近苏合香，凑近她脸侧，轻声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苏合香只觉他温热的气息扑在自己脸颈，芳心大乱，宛如凉水下了油锅，面上虽然还装得平静，却悄悄染上了红霞，幸亏有面纱遮着，能挡下一二。
　　苏合香强颜镇定，趁着说话向后避开了三两寸，这才能呼吸正常地讲话，“公子这话倒是有趣了，我用信鸽只不过是为了同姐妹交谈，她身在青楚之地，不让我前去，我们想念了，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唠唠家常，公子截了我的信，居然还倒打一耙，说我的不是，这不是黑白不分，强词夺理么！”

　　见她躲开，谢长誉倒也不在意，他直起身，状似随意问道：“你可知如今驸马如何了？”
　　苏合香眼睫轻颤，说道：“驸马如何，又怎么是我一个平民可以知道的呢”
　　“他死了。”谢长誉突然道，“虽然公主府对外宣称的是，驸马突发重病，移至别庄养病去了。”
　　谢长誉松开了手，随意对苏合香说道：“皇家，向来都是一些背信弃义之徒，皇座下是累累的白骨，与他们共事，如同与虎谋皮，看你也不像是个傻的，能躲就躲开罢。”

　　苏合香心神一动，眼前男子的形象同心中那十几岁的少年郎逐渐重合，无意识间，她伸出了手，牢牢地拽住了谢长誉背后的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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