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南枝

　　“小姐。”

　　苏合香一直觉着上午，未至午时的阳光最是适合睡觉的，尤其是回笼觉。既不像午后那么热情，也不像黄昏那么冷漠。温柔暖和，晒得人懒洋洋的，要是再可以搂只大黄猫一起睡觉，通身的绒毛都晒得暖洋洋的，蹭在你怀里打着呼噜，那就再幸福不过了。

　　“小姐。”语气加重了。

　　唉，只是这个时辰大家都要干正事，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个干正事的时间，害得连自己这个不干正事的就愈发的扎眼，只得跟着一起干正事了。
　　苏合香无奈地想着，一边只得在贴身侍婢青黛的连环逼迫在从黄花梨木榻上爬了起来。

　　虽说是侍婢，其实更是姐妹。苏母身体不好，只有苏合香一个孩子，因为害怕苏合香寂寞无聊，便将一些孤苦无依的孩子抱在身边一同养大了，本想着培养一批名门闺秀，成为京中的美谈。谁料竟培养的千奇百怪，各有个性，就是没一个符合大家闺秀的定义，差点儿就成了京中的笑话，着实令人尴尬。

　　一想到当年母亲在世时最愁的便是这一众闺女的出嫁，苏合香眼睛一转，忍不住冲青黛说道：

　　“仔细想一想，我们竟也已经双十年纪了。”苏合香叹了口气，感慨道，一边故作欲语还休
　　的小女儿姿态看着青黛。

　　“……”而已经习惯小姐不定时抽风的青黛面无表情，手中给苏合香梳头的动作不停，神情冷漠态度坚决地无视了她。

　　见青黛不理自己，苏合香毫无抛媚眼给瞎子看的尴尬，反而愈加作起戏来。

　　“毕竟我们也有十几年的姐妹情分，虽说你爱管人些，不过我听说有人就是喜欢你这种调调的，更何况你毕竟人美条顺，而且近来铺子的收益还算不错，我给你陪上笔厚厚的嫁妆，京都的青年才俊定是抢着要你的。说起来我问了你几次你也没给我个准话，你到底喜欢什么样貌、什么性格的？我其实吧觉着隔壁张婶儿家的那位张公子就很不错，早就对你情根深种不说，年纪与你相仿，现在已经是个举人了，可见前途还是不错的。虽然有点儿小白脸，不过晒一晒还是有可能成为古铜系美男的。诶，不过说不定你就喜欢这一款的，我记得幼时家中常有别家府里的夫人带着孩子来走动，每次一有长得白净些的同你问话，你便要脸红……”

　　青黛面无表情地替她梳了个朝云近香髻，用墨色发带束着，两侧留了些细碎散发，戴了枚羊脂玉额心坠，苏合香的一番话就当她出了个虚恭，全然当作没听见。

　　苏合香看着青黛的无动于衷脸，故意重重的叹了口气，以表达自己对她出嫁这件事儿的忧心程度，以求气一气她。
　　谁料对方竟一丝反应也无，着实无趣，反倒差点儿气着了苏合香自己。
　　正是一番梳洗毕了，赶上白韭匆匆地赶来通传，时候掐的刚刚好。

　　醉南枝前厅，京兆尹府府尹张敞家的夫人正怔怔地坐着，手中捧着茶盏，娇美的面上却带有愁容。
　　她心中半是茫然半是无助，既不知道自己这样做能不能挽回夫君的心，却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还有什么法子。
　　正是茫茫惶惑中，突然听见了女子轻盈的脚步声。
　　一抬头，正直直地撞在了对方浅笑的瞳中。

　　只见来者上着一梨白立领对襟短袄，下着一鹅黄马面裙，都用银线绣着大朵的梨花，虽然已经入春了，外还笼着灰兔毛滚边的半长斗篷，只是面上用轻纱罩着，只露出了一双秀致柳叶眉，与优美清透的凤眼，虽然肤色白皙但竟有难掩的病容，看上去弱柳扶风，又似姣花照水，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真漂亮的姑娘啊……张夫人心想道，无关风月，甚至无关容貌，光是这通身的风情，又有什么人拒绝得了呢？

　　只见苏合香盈盈一拜，散开的裙裾如同初绽开的花，告罪道：“让夫人久等了。我自幼体弱，一入春便要大病一场，这几日刚刚好转，身子还不是太爽利，起的晚了，真是惭愧。”

　　张夫人见苏合香弱质，本就不忍，更何况等得不算久原本也就没有生气，这厢见苏合香行礼，便连忙将她扶了起来。
　　“我本就没有生气，苏姑娘不必多礼。”张夫人轻声道：“更何况我并没有觉得等了多久，这几日心烦的很，在你这儿，竟然静下心了，让我好好地发了会儿呆。”说道后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近乎喃喃了。

　　传言京兆尹府尹长张大人与自家夫人伉俪情深，张大人正直公允，张夫人也为人和善，脾性极好，如今看来果然不是空穴来风。苏合香在心中盘算着，起码对于张夫人的评断倒是十足的贴切。

　　说话间，两人重新入了座，青黛给沁好了茶，斟了茶便退下去了。一时间，厅堂里只剩下了她们二人，与门堂外的婆娑竹影。

　　苏合香抿了口茶，看着沉默不语的张夫人，放缓声音说道：“夫人到我这儿来，自然是想让我给您配一副香了。可是我这处与别处不同，夫人可知道我这儿的规矩？”

　　张夫人虽已成婚十几载，已近三十的人了，可脸上却还是一派少女天真，像是这十几载的风霜不曾给她留下丝毫，就连说话也还是如同未出阁的姑娘一般，温柔甜蜜。
　　“我听旁人说了，醉南枝的香师最喜欢听故事，想要配香就需得讲一个故事，讲得好了便会得到一味与故事相配的香。”张夫人惶然地看向苏合香，“可我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我出生在这京都，长在这京都，嫁在这京都，我、我没有什么趣事，我也不知道姑娘你想听些什么……”说着竟有些哽咽起来。
　　张夫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在一个小姑娘面前，竟然说着说着，就莫名委屈起来了，像是近几日的为难无助都涌了上来，泪在眼中打转，越想忍住就越难忍住，心中愈发得着急困窘，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洁白软帕被递了过来。
　　侧首一看，只见苏合香虽一只手执着帕子递了过来，目光却看着庭外的竹影，像是感受到了她的为难，护了她的颜面。

　　“我并无意为难夫人，只是人都是不同的，自然适合不同的香。我虽爱听故事，却也不是窥探隐私之人。人的一生如此漫长，所经所历概不相同，我只是听得在人们心中一些留下的刻骨痕迹，七情六欲、苦乐悲欢皆可入香。一生若是多苦难，便会多些木松调，苦涩悠长；若是一生美满和顺，便多添些甜蜜花香，如此自然是人人所得的香都不同了，也贴切了。”
　　“若是夫人实在想不到什么，不妨便说说来我这儿的起始吧。”

　　张夫人一愣，大概是没有想到这样居然也可以。
　　她低头看着手中捧着的茶盏，上好的龙井，不凑近也能隐隐闻到那清透的茶香。
　　终于开口道：“我第一次真正见我家夫君，便是出嫁那晚，他掀起我的流苏盖巾，口中唤着我的闺名……”

　　张夫人名秦，家中排二，又从梅兰竹菊序，便唤作秦兰。虽出生普通官宦人家，却幸得父兄爱护、长辈疼爱，千娇万宠地长大，平日在闺阁里，不是绣花便是识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的一次出门，也是被装在绣轿里，隔着那影绰的纱帐，恍惚地看一眼繁华街景，听一耳热闹乱市。
　　转眼间，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看着来往同父母议亲的媒人，她开始夜夜难眠，时而羞涩，更多的却是害怕。
　　秦家家风开明，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家人疼爱，一定要秦兰点头才会同意婚事。
　　于是每次父母兄长替她相看夫婿时，秦兰其实也端坐于屏风后，隔着屏风上富贵的花鸟鱼虫悄悄张望着。
　　从来不曾有人发现她，直到张敞。他的独特赢得了少女的关注，不知道是那关注的目光还是俊朗的面容，少女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意下嫁，成为了妻子，成为了母亲。
　　她的夫君一直对她极好，最爱她的如花笑靥，成婚十几载，不曾纳过一房侍妾，只有她。虽然婆母妯娌时有刁难，他却将她密密保护着，不曾受过一丝的伤害，虽已将近三十的人了还像个少女一般天真无忧。

　　看着说着说着便渐渐安静下来的张夫人，苏合香极轻地叹了口气。

　　常言道，人世难定，好梦恰如水中倒影，看着真切，一碰便碎了。

　　张夫人手微微颤抖起来，捧着的茶盏随之发出轻响，张夫人像是被这声响惊醒了似的，定了定神，再次更为艰难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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