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南枝

　　谢长誉一下朝回家，便觉得家中氛围有些许怪异。

　　谢老将军双亲离世早，家中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与五个儿子这七口人。谢老将军多年行军在外，并无仆役伺候的习惯，几个儿子也都是年纪轻轻就要么上了战场，要么出去游历，于是家中就只有谢夫人嫁过来时带过来的仆从与谢家用了多年的仆役，虽然相较京中其他显赫人家来说显得空荡，但一家人其乐融融，主仆同心，在京中也传为一段佳话。

　　可谢长誉此番归家，先是门口的仆役，一见他回来，不同于往日的恭敬，反倒面露紧张，再说往来的侍女婆子们，人前没什么异样，可等他一转身离开，就开始窃窃私语，或是暗中眼神交流。

　　这样的事儿，已经很久没有在谢府发生过了，但是对于谢长誉来说，却记忆犹新，仍然不觉得陌生。
　　打从记事起，这样的事儿就不断地发生，最早是五岁那年，谢夫人悄悄瞒着所有人，将谢长誉外出学武的事儿搞黄了；然后是七岁的时候，不知怎么做到的，将享誉京都的李老太傅换成了名不经传、都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关秀才，来给谢长誉传道受业；再再然后是十一岁的时候，想方设法将谢长誉从随军名单中给撤了下来，还给他安排了京中有名的贵女相看，力图将他一辈子留在京都......
　　这等惨案，比比皆是，触目惊心，可以说，谢长誉的成长史就是一部同自己母亲斗智斗勇的励志故事，传出去写个话本子，估计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对招拆招，直到谢长誉十三岁时京都保卫战后，少年郎像是突然长大了，同谢夫人对谈了一夜，直到天明，谁也不知道两人究竟谈了些什么，只是从此以后，谢长誉像是突然结束了自己无拘无束的少年时光，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步步为营，揣摩人心，从前那些轻松的玩闹时光戛然而止，府中的一些老人们无数次悄悄叹息太过安静，直到谢家最小两兄弟的出生，府中才又恢复了曾经的热闹。

　　如今在谢家，如果想知道谢夫人要做任何事，最快捷的办法，就是去问谢家小五——谢长询。

　　面对自家大哥的无声压迫，谢长询只能怂：
　　“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母亲随口一问，我就也，那么随口一答。”谢长询作低头忏悔状，还不忘悄悄撩起眼皮瞄一瞄自家大哥的脸色。
　　谢长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突然轻笑了声，吓得谢长询肉眼可见的一个哆嗦，“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要出去历练一下么，正好，今日陛下给了我密旨，命我过些日子去漠北边境看看，你便同我一道上路吧。”
　　上路？
　　谢长询吓得脸色刷白，在家还有父母护着，要是出去了，按照大哥这记仇的性子，怕是要磋磨死自己了，再说漠北那鬼地方，谁没事儿要去那儿历练啊！
　　连忙拽着谢长誉的袖子，撒娇成一只小可爱，没皮没脸的，变着法儿地求饶，可是谢长誉这回是铁了心要教训他，任他怎么撒泼耍赖都于事无补。

　　看着谢长誉无情转身离开的背影，谢小五只能嘤嘤嘤地去找谢老将军，试图让老父亲可怜可怜自己，救下自己这条狗命。

　　与此同时，苏合香也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她本来以为谢夫人此番前来，是听了什么人的挑唆，试图前来同自己算账，可事实似乎和自己想的并不一样。

　　苏合香乖乖捧着茶盏，趁着低头品茶的时机，透过朦胧的水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
　　却见谢夫人一脸慈爱，就像是多年未见女儿的母亲一般的慈祥温柔，关切地看着自己。
　　苏合香自认比起相仿年纪的姑娘们，也算是经历良多，可她却从未经历过如此令人尴尬难捱的事情，一不小心，偷瞄的时候与谢夫人的眼神对上了，顿时惊得呛了一口，烫的她倒吸了口凉气，却忍痛，悄悄将滚烫的茶水咽了下去，举止还是不变的从容雅致。

　　谢夫人将一切都看入眼中，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却还是装作一副不曾看见，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开口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家中只有一兄长，也早年生病去了，现如今只剩我一人了。”苏合香眉眼低垂，孤零零地坐在那黄花梨太师椅上，看着单薄可怜。
　　谢夫人心生怜惜，不由得放缓声音安慰她道：“等以后啊成了亲，便又多了亲人，也就不会孤单了。”

　　苏合香听到这儿，顿时懵了，这才明白谢夫人此来的用意，想到两人这兜兜转转，绕了这么久，她还道谢夫人是在探问自己的情况，原来是以为自己同谢长誉互生情愫，这才着着急急地亲自来打听，一时觉得啼笑皆非。

　　京都金贵些的小姐公子们，都是年满十五六，就开始定亲，等到二十左右，便可行征聘之礼，过门成亲了。谢长誉因为常年驻守边关，在京中贵女虽然钦慕于他，可一考虑到战场凶险，当将军更是个高危职业，嫁过来极有可能独守空闺，后半辈子无依无靠，便有好多人打消了念头，更遑论，京都有皇室所在，就凭现在皇上对谢长誉又恨又怕的态度，纵是谢家大公子风度翩翩，如玉如梅，可也要有命去享不是么，实在是未来变数太大，福祸难料。

　　眼看着京中适龄的女子越来越少，谢长誉虽未放在心上，却直把谢夫人给着急的不得了。

　　正巧前些天，因为苏合香派人送谢礼一事，引得谢小五在家中念叨了几句，谢夫人一听闻自己那视万般颜色于无物的大儿子，居然也学会了话本子里的英雄救美，顿时觉得自己已经双十年纪的儿子终于开窍了，喜笑颜开，一顿威逼利诱，从小儿子那儿得知了苏合香的所在之后，便心急火燎地要来看这个已经半只脚迈入了她家大门的儿媳妇。
　　一番交谈下来，真是越看越满意，恨不得立刻就把人娶进门，生怕晚一步就被旁的什么人给抢走了。

　　谢夫人问完了苏合香家中诸事，终于问到了男女定亲的最后一事——生辰问卜。
　　看着谢夫人亲切的眼神，苏合香轻轻垂下眼睫，在谢夫人看来似是有些羞涩，浅浅一笑后，报上了生辰。
　　可谢夫人不知道的是，若是她将此拿到寺中去合吉凶，只会得到“凶、凶、凶”，三凶并列，此为大凶。这世间怕是再不会有比这更差的相合了。

　　正在此时，前门小厮来报，说谢家大公子来了。
　　这还是继初次见面后两人第一次再遇，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的狼狈不堪，谢长誉终于看清了苏合香的全貌，可能是久病未愈，脸上还犹带病容，可却未影响她的风姿，一静一动，皆可入画。
　　在谢夫人兴奋不已的目光下，两人一坐一站，一时气氛非常难以形容，就像是市井澡堂子里，大家洗澡前脱衣服一样，莫名尴尬，但又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尴尬的理由。苏合香不由得稍有些不自在，她暗想，这算个什么事儿呢，端起茶盏，借此来躲避谢夫人咄咄的视线。

　　另一旁，则是谢长誉与谢夫人的眼神交流，一番厮杀下，谢夫人不敌，只得认输，乖乖和苏合香道别后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将自己的儿子给留下。

　　出乎苏合香意料的是，谢长誉居然听话地留下了，一派闲适自在，像是已经同苏合香是多年结识的友人一般。

　　“不知大公子还有什么事儿呢？”苏合香状似不解。
　　谢长誉放下茶盏，冲苏合香微微一笑道：“此时就只有明白人了，姑娘何必故意装傻呢？”
　　“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人情，两方相抵，互不相欠了。”苏合香道。
　　“只有我欠你一人情，”谢长誉直直看着苏合香道：“你知我何意的。”

　　京都中曾有一迷恋谢家大公子不可自拔的女子，甚至因此拒绝上花轿，放出话道非谢郎不嫁，还说了许多对谢长誉的爱慕之语，虽然那姑娘最终还是被塞进了花轿嫁了出去，可京都老百姓热爱八卦，对这种男欢女爱的段子更是喜闻乐见，不多时，街头巷子里竟然都有抄录好的那姑娘表达爱意的诗词本子了。
　　为赶潮流，苏合香当时也跑着去买了一本，还因此被青黛嫌弃了良久，书中缠绵悱恻的词藻苏合香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句“一双瞳人剪秋水，最是无情也有情”，给她的印象实在太深、至今都不忘掉。当时只是觉得词美人美意境美，可如今自己碰上了，面对着对方直视的双眸，苏合香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确有“不见檀郎误终生，一见檀郎终身误”的美色。

　　只能低垂眉眼，避开对方锋芒。

　　“你似乎很关注张大人手中的那个案子，这其中可有你想要保的人？毕竟断尾自保是这帮人的惯用招数，若是需要帮忙，可以直接跟我讲，就算是我还你这个人情了。”谢长誉停顿了下，后悠悠道：“还有，苏姑娘，你脸红了。”
　　“大人这是开玩笑了，民女不过一介女子，什么都不知道，之前也不过是机缘巧合得治了其中隐秘，害怕得不行，这才悄悄告知大人，以求自保。”苏合香就当没听到谢长誉说了什么似的，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低眉顺眼道。
　　谢长誉嘴角还有常带的笑意，轻笑了一声，眼中没什么笑意，轻声问道：“那看来这其中是没有苏姑娘所在意的人了。”
　　苏合香心中虽是一颤，面上却不懂分毫，只作全然不懂的样子。

　　谢长誉缓缓在手心敲着扇子，也不看苏合香，一副好商量的样子道：“过几日我要去趟漠北边境暗查，正好需要苏姑娘这样的香师，不知可否请姑娘同我一起？”
　　苏合香浅笑，“大公子莫要开玩笑了，我一个弱女子，去边境作甚，再说我这身体弱，也经不起这一路车马奔波。”
　　“苏姑娘莫要自谦了，我找遍京都都再无一人有姑娘如此才干，我知姑娘身子弱，已经向皇上禀报，从宫中请了御医一路相随，照顾姑娘。”谢长誉温文尔雅，还是一副好商量的样子。

　　两人定定地对视了一会儿，一阵静默中，苏合香突然绽开笑容，道“既是大人有请，合香怎敢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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