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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焰湛(一)
“纪先生,玉清的池水真能洗净我的灵魂吗?”
她叫长右,披上这张人皮前,能跑能跳会笑会哭。披上这张人皮后,像个人类一样直立行走成了它的全部,曾经强烈地渴望,换来的只剩泪水的相伴,渐渐地,忘了什么叫快乐。
纪拈遇见她的时候,问它——包裹在人皮下的长右:“哭了那么久,有用吗?”
没用,因为再多的眼泪也唤不回离开的人心,和身边顷刻间被夺走的生命。
“长右没用,爱不了人,救不了人,只能杀人。”
素净的脸上,淌着泪珠,赤足而立在危岩之上,浊浪滔天洪水肆虐。
长右之山,无草木,多水。有兽焉,其状如禺而四耳,其名长右,其音如吟,见则其郡县大水。——《山海经》
对一只来自山海的异兽而言,灵窍未开的前世无关紧要,对长右来说,至始至终无法放下的还是前世。
因为,今生太长。
贞观十一年七月一日,黄气竟天,大雨,谷水溢,入洛阳宫,深四尺,坏左掖门,毁宫寺一十九;洛水暴涨,漂六百馀家。《旧唐书.志第十七五行》
这是长右的前世,逃离山海初来乍到,带给世间的是灾难。
逃出山海蛮荒,孟婆是长右遇见的第一个神仙。
一身黑布长袍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唯独露出的一双眼眸,令它记忆深刻。
她请莽撞的闯入者喝一碗汤歇歇脚,嗓音沙哑得像干涸的湖底:“这里是黄泉,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必经之路。”
浓稠的汤汁闻起来有股油香味,长右饥渴难耐一饮而尽。它希望能再得到一碗,期待地望向沸腾的大铁锅。
“好喝吗?”孟婆的铁勺在锅里搅动,却迟迟不给它盛上。
它有些着急便想夺过铁勺,不料想,她的动作更快。眨眼间,长右不但没摸着铁勺,就连喝汤的小碗也不知何时落入她的手中。
怒目圆睁四肢匍地,竖立的被毛根根似钢针,“把汤给我,”它将利爪伸向她的喉咙,威胁她,“小心被我撕碎。”
孟婆不躲不闪,用铁勺挡住了长右的进攻,一转身,喝汤的小碗丢进了黄泉。
灵窍初开的异兽不懂察言观色,更遑论知道三界之中,幽冥的规矩最重。它只看到,不及自己强壮的孟婆,扔了它的碗。
当长右再度飞扑上前时,只觉眼前一黑,耳边是干枯的呼吸声:“傻猴子,孟婆汤若真给你喝了,怕是连这点灵智都没咯。”
还有个尖锐的啧啧声,像是被它打断胳膊的鬼差。他问孟婆:“今天的汤水怎么如此香气扑鼻?”
“没什么,加了一点香油而已。”
有人在扒拉它的眼皮:“这猴子可是山海异兽,阎王有交代不能动,你没弄死它吧?”
“怎么会?”孟婆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护食罢了,我可不想给自己遭罪孽。”
等它清醒过来已身处碧湖岸边,孤零零地,荒无人烟。
饿了抓鱼渴了胡乱喝两口湖水,一待就忘了时辰,忘了岁月。直到碧湖的水漫过河滩、草丛、枯木,它见到了曾经的鬼差,想起了孟婆汤。
可是鬼差说,孟婆离开幽冥很久了,整个地府都在寻她。
他撒谎,因为他的身上有孟婆汤的味道,它记得那个味道。所以,它杀了鬼差。
难受,抓心挠肺地难受,眼睛跟进了沙子一样疼。
“别动,我帮你。”
是人类的气息,长右立刻举起了爪子。它嗅到了血液的味道,香甜可口,不禁舔了舔唇,希望能寻得更多。
“好厉害的猴子,”那个人类好似毫不在乎,“再敢挠我一下,我保证你的眼睛永远都别想看见。”
人类没有害怕,竟还反过来吓唬它?
“我知道,你叫长右来自山海,所以你该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它乖乖收起爪子,换来的是一股清泉。
睁开眼睛,长右看到一张隽秀的脸庞,眉眼如画温柔如水。
“你是谁?”他不怕它么?
“湛承颜,”他问长右,“你可愿跟我走?”
藏在心底的回忆慢慢长出了荆棘,刺穿了皮肉,扎进了心脏——
长右无法忘记当她返回山顶看到的那一幕,祭祀台前焦尸遍野哀嚎一片,祭祀台上,孟婆、丹朱应是随同木桩都已化为了灰烬。
妖王还被山中的妖兽、亡魂纠缠着,类也重伤在身,还有谁能越过她来到山顶?焦急地翻寻尸首,还有他呢?!
“别找了,”从大殿的方向传来师祖的声音,“承颜已经不在了。”
“不会的。”
“你记住,是那孟婆害死了承颜!你要替你的主人报仇!”
***
“都说神仙的心是寒冰做的,你也是吗?”
“类该有多伤心。”
类啊,你看到了吧,你拼了命想救的神仙,早就把你忘了。
“到此为止吧。”
每隔几个月都来这么一出,孟宫羽欲哭无泪,即使是神也挡不住啊。
一滴清凉滴落手背,原本晴朗的天空刹那变了颜色,黑压压云层下电闪雷鸣。
“因为没能救下你类一直很自责,可我却比它更难受,”任凭狂风吹乱披散的秀发,长右双目通红泪痕满布,咄咄逼人,“你是神仙,不死不灭,承颜不是!他是人,一个真正的人类!而你,死都要拉着他。”
“我要替承颜公子报仇。”
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喂喂,真不用去叫老板哥哥吗?”
“不用,大姐都习惯了,”纪狣将伞往陆小柳那边挪了挪,“再说,那只猴子最多比孟大姐技术高那么一丁点,当然啦绝对不是本大爷的对手。你往我这站站,小心被殃及无辜。”
“你们两个,看戏哪?”
在当事人身后聊天?孟宫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真是麻烦死了。
深呼吸,她真的不想打架。
“都说过好几百遍了,湛承颜还活着,你报的是哪门子仇?”孟宫羽心累,“再说,我们都打了多少回了?你就赢过一次啊喂姑娘啊,凡事能这么冲动么?”
握住伞柄的手一抖,有种调头走人的冲动占据纪狣的脑海。剩余的理智告诉他,冷静,他现在回去会被七叔打死。
嗤笑一声,仿佛看一个白痴,长右被雨水打湿的脸庞,尽显嘲讽:“你现在竟然会说这种话?你是不想当神仙了吗?活得像个人类。”
纪狣只觉眼皮一跳,预感不好。
“哦,人类啊。那真是巧了,湛承颜也是人类吧?”孟弓语的脸上毫无惧色,相反,眼底透着难喻的笑意,“妖终究是妖,啊不,你是兽,珍奇异兽。”
莫名的不安闪过长右心头:“少废话,我这就送你去见阎王!”锋利的指甲刺进皮肉。
无奈地收伞,看来,他不得不出手。
“湛承颜你都听见了!”
遽然,孟宫羽大叫出声,把纪狣和陆小柳都着实吓了一跳,包括长右都楞在原地。
只听她继续喊道:“湛承颜,你养什么不好,非要养这种嗜血的野兽!”
“啪”一记掌掴甩上孟宫羽的脸颊,立时四道鲜红的指印浮现。长右恼羞成怒:“我不是那种低等生物,不是!你才是!贱人!”
在长右的利爪再度掐住她的脖子前,“再漂亮的壳子又如何?长右,你不是人,是野兽,”纵使口腔里充满了血腥,孟宫羽笑了,“妖也好,兽也罢,永远都别妄想变成真正的人。”或许长右说得没错,她的心是冷的。
“孟宫羽!”
挥去的左手被她挡下,“我会在下面等着你们。”森冷的语气,好似来自幽冥,刀山火海熔岩炼狱,那里,才是它们的归处。
怒火代替了理智,指甲一寸一寸扎进她的脖颈,长右面目狰狞:“喜欢耍嘴皮子,去下面耍个够吧。”
孟宫羽就这么看着她,一抹殷红沾染了嘴角。
雨声哗啦啦作响,充斥天地间,黑色的身影模糊不清,从巷子的另一头朝她们跑去。
“长右。”
呼喊声如此熟悉,措不及防,长右呆呆地望着浑身湿透的来人。
“承颜?”
“跟我回琉焰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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