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今天想起我了吗

　　然而找到他时我并没有费什么力气，因为车还没开到目的地，我就眼尖地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背影。

　　正是初夏，天气不算太热，阳光照着路边沉默的大树，投下斑驳的阴影。
　　他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外套，有风灌进去，把他没有扣上的衣袖吹得鼓起来，明明只是这样，我却可以在空气中闻到一阵清爽的海盐气息。

　　邱阳在他身旁走着，斜挎着包，嘴里说着什么。
　　他也偏过头对邱阳说话，眼神柔和。

　　我叫司机把车往前开了一段路后才把我放下来，我心中等待着他们走来，想绞尽脑汁地思考，见到他的第一句该说什么。

　　我站在路口拐角处，对着路边常见的弯道广角镜又整理了一下仪容，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就靠在一旁等待。

　　云层移动，我脚下原本阴凉的一块角落，也被阳光照了进来。

　　我刚想着要不要换个位置继续等，就看见老婆和邱阳一齐走了过来。

　　阳光很刺眼，我眯了眯眼睛才看清他此刻的容貌。

　　与昨日的他并无太大变化，只是头发刚刚剪过，在骄阳下发梢也好像闪着光。邱阳似乎还有些紧张，一边交代着什么，一边帮他拍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

　　我心里刚才想好的许多话此刻都被抛到脑后，只有双腿直直地向他走去。

　　我们之间的间隔并不远，很快他们两人也发现了我。

　　我在略微燥热的夏风中走向他，他的眼神与我相交的一瞬似乎是惊诧的，我在他面前站定，后面的情绪我还没来得及看懂，也没来得及做自我介绍，邱阳就先对我伸出了手——

　　“季总，好巧啊。”邱阳语气激动，像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一般藏不住快乐。

　　我：“……”
　　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环。

　　邱阳是一直跟着夏夏的，据老婆说，前几年工作量较少时，冯鑫把工作安排发给邱阳后，邱阳都会尽职尽责地帮他做好十全的准备，从可能会遇到的人，到可能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做好功课，就为了能给夏夏多一点机会，是个非常得力的帮手。

　　我只得点头，对他们笑了笑。
　　——这和我想的开头不一样啊。我在心里说。

　　邱阳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我，拍了拍老婆的肩，对他介绍起我来：“夏夏，这位就是四季星辰刚回国的小季总，你可能还不认识。”

　　他好像在走神，听见邱阳这么说，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我点头致意。

　　我目光不闪不避，看向他的眼睛：“季初，很高兴认识你。”

　　他脸上露出一个轻轻浅浅的笑容，不似他平常面对镜头时的疏离，迟疑了片刻说：“我总觉得季先生好像在哪儿见过。”

　　邱阳听见这话，瞬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他，似乎是没想到一向不爱跟人套近乎的他会这么说。

　　还好在上一次的溯回里我已经对“季先生”这三个字有了对应的免疫力，现在便顺着他的话笑着接道：“嗯。我也见着夏夏面善。”

　　邱阳继续以一种神奇的目光在我俩之间徘徊。

　　我神情自若：“是来试镜的么？景色麦田？”

　　邱阳拼命点头，目光闪着希冀，像是见着我，这个代言就可以十拿九稳一样。然而我接下来的话让他脚下一软。

　　“代言不重要，那个破工作室不够用心，这游戏没上线多久就会凉，相信我，”没理会一旁邱阳对“我骂我自己”的震惊，我朝老婆眨眨眼，语气中带了些邀请，“今天天气这么好，我觉得更适合在阳光下走走逛逛。”

　　我把剩下的话补完：“不知道夏夏会不会觉得我这个邀请突兀？一起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会答应。

　　邱阳终于忍不住：“可是季总，夏夏不是还要去你们公司……”

　　“好啊。”他打断邱阳接下来的话，朝我勾起左边的唇角。

　　他微笑的瞬间，整个夏日的蝉鸣在这一刻全都在我耳边清晰可闻，又像是刚下过一场任性而酣畅的大雨，说走就走，只留下尚未褪尽的清爽水汽。

　　我突然相信了他说的那句话。
　　——他一定也对我一见倾心。

　　老婆转头对邱阳说：“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有事再联系你。”语气并不强硬，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但就是透出一股笃定的意味来。

　　“不是，我……”邱阳瞪大了眼看看我，又伸手指了指老婆，却最终只发出了一个疑惑的单音节，“啊？”
　　我有些怜悯地看着邱阳，他也许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需要修复一下，怎么自己跟了好几年的人一下子变了性格。

　　他一步三回头，仿佛还没从震惊的余韵中回过神来，但又不好再说什么：“那夏夏，你，你随时打我电话啊……”
　　老婆点点头，看着邱阳叫车离开，这才转头重新看向我。

　　我又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夏日蝉鸣。

　　我沉默地凝视着他，他也没有催，更没有躲避。

　　不过这对视并没有持续多久，我也意识到两个人这样站在太阳下有些傻气，抬头望了望明媚得过分的阳光，略显尴尬地转移了话题：“热么？”

　　他没有移开眼睛，只是笑着摇摇头：“季先生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
　　我在心里说。

　　毕竟这一定是很长、很美好的一天。

　　-

　　直到最后我们也没定下什么关键的目的地，只是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在阳光下。

　　时间接近正午，太阳的温度升高，开始变得令人难以忽视。
　　我冲他摆摆手示意等我一下，小跑着去路边便利店买了水，习惯性地先把一瓶拧开，再递到他手里。

　　他没对我的这个举动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顺从地接过来喝了一口。

　　与他相比，我穿得过于正式了些，从便利店走出来的那一刻，店内开得很足的冷气与店外一对比，也觉得有点热了。

　　我看着他脚上那双看上去就舒适透气的鞋，开玩笑地说：“待会儿要是天再热一点，我都想赤着脚在公园里装成晒太阳的流浪汉了。”

　　梗很无聊，也很烂。
　　我其实说出口后就有些懊恼，可一时间竟也找不出其他更好的话——毕竟我现在无法界定与他的关系，就算能感受到明显的好感，却也小心翼翼地不敢试探他到底能对我接受到什么程度。

　　他安静了几秒后，笑了笑，眼中是让我忍不住想收藏起来、到冬天再珍宝似的打开的夏日暖阳，他开口，说了一句好像很无厘头的话：“嗯，如果这条街上没有鞋匠。”

　　我并不算很会说话，也不会附庸风雅，像白浩那样，常常在深夜的朋友圈装成文艺青年，分享一两首小众的民谣，或是一两句晦涩难懂的小诗。
　　严格意义上说，我是个很俗的人，可我竟然在此刻福至心灵，从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里，品出了一些迂回曲折的内容来。
　　曾经他对我的正经表白，是一句“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s”，我当时回过味来后还兴奋了许久。

　　而现在……
　　我在心头低笑，我老婆可真是，太能藏话了。

　　——我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感谢白浩曾经故作文艺分享在朋友圈上的小诗。
　　曾经只是偶然记住的文字，在这一刻记忆里的每一句诗行，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夏天
　　如果这条街没有鞋匠
　　我就打赤脚
　　站到太阳底下晒太阳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了解她
　　也要了解太阳”

　　我朝他狡黠一笑，把他想藏住的话接下去：“所以，你要陪我一起，走在街上吗？”

　　我话刚说完，就看见他眼睛倏地一亮，然后脸上染了些红色，朝我点点头。

　　此刻的我再没了其他顾忌。

　　我忍不住大笑出声，笑了许久，笑到他甚至开始有些不解地打量着我，我才收声，跨步接近他，打破了薄薄的一层社交距离，温柔地牵过他的手：“那就走吧。”

　　-

　　我们停停走走，聊了很久。

　　我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仿佛只需要这样一直牵着手走就足够了。

　　我与他聊春天，聊到曾经一起去过的成田山公园——我自然没提今后发生的事，仅仅只是以闲聊的语气，告诉他我曾去过的地方。

　　“不过那时是春天，那里还是要等到秋日的红叶祭才好看。”我说。

　　老婆低头看着我的影子，声音不轻不重地传上来：“有机会的话，我也很想去看看。”

　　你看过，你陪我一起看过。我安静地看着他。

　　我又与他聊冬天，聊新年里绚烂的烟火，聊函馆山的夜景，聊那个被万家灯火温柔包裹的夜晚。
　　我对他小声地哼着歌，哼着那首他现在还没唱过的《小楼归燕》。

　　“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我自知唱歌并不算好听，但还是对着他唱完了整首。

　　唱毕，我感觉手上的牵着的人停了下来。
　　我回头看着他。

　　“我觉得很奇怪，”他凝视着我，眼里有疑惑，也有认真，“如果之前有人告诉我，我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一见钟情，他能听懂我隐晦的表白，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就一起并肩走在街上。”
　　他的眼中又盈了一些更深的情绪，笑了：“真的……很不可思议。”

　　“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有太多东西是无法解释的，不是么。”我扣着他的五指，笑着没有说太多。
　　毕竟很多时候，我自己也无从得知事情为什么是这样发生的。

　　“但我知道，”我专注地低头看着他，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从现在起，你今后会越来越好，会有让你获得更高知名度的作品，会有一心为你着想的粉丝，你的事业从此顺风顺水，你的生活……”
　　饶是像我这么脸皮厚的人，在此刻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咳了一下，清清嗓子：“以后都会有我。”

　　过分直接的表白让他有短暂的愣神，然后脸才开始一点一点烧起来。

　　-

　　我本想就这样带着他走回家算了，可惜老季的电话还是打到了我的手机上。

　　老季在那边有点焦急：“你不是说你去公司了？人呢？”
　　我大言不惭：“路上遇到点急事，就没过去。”

　　还好他并没有追究我一个刚回国啥事也没有的人会遇到什么急事，就匆匆跳到了下一个问题：“时间不早了，你什么时候过来？你可答应过我的，不许临时反悔。”

　　我握着手机，本来打算再找个理由糊弄过去，转念又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爸，你那个庆功宴的地点，是在金弗，对吧？”
　　“对啊，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手上事情处理完了就赶紧过来，没多久要开始了。”
　　“那什么，于家那个废……不是，那个于修诚，也来吗？”

　　老季的声音有些不解：“好像在吧，怎么，你认识他？”
　　“没。”我含糊地挂了电话。

　　“晚上和我一起去参加一个晚宴吗？”切了电话，我礼貌地开口问他。

　　老婆似乎没想到我会邀请他一起，先是点了点头，半晌又犹豫而拘谨地开口：“那我要不要去换个衣服？我这有点……不太正式。”

　　我霎时想到此前白浩在电话里对我说过的话。
　　“——一听是季初的邀请，他认真得跟什么一样，还专门回去换了一套西装……”

　　记忆中洗手间里那个清俊瘦削的背影又无端地浮了上来。

　　“没事，不用，这样就很好。”我胸口一滞，随后朝他笑道，“别回去换了。”

　　所幸，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

　　我们两人一起到达金弗时，老季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怎么这么慢！催了你好几次了！”他瞪我一眼，语气不满，在看到我身边的人后舒展了一下眉头，“这位是？”

　　要不是想着进度快也不能快到这个地步，我早就拉着老婆对老季说“这就是你未来儿媳妇”了。好在看着老季对夏夏的第一印象足够好，见我说了“这是我新认识的一个朋友”后，还朝他礼貌地点点头。

　　老季把致辞稿件扔给我，让我等会儿上台念一念，好歹在新员工那里混个眼熟。
　　我不太关心这个，接过来后问他：“对了，于修诚呢？”

　　这次，我身边的人没有再对这个名字表现出异样的反应。

　　“你找他干嘛？”老季仍然十分疑惑，“等会儿应该会跟他爸一起过来打个招呼，怎么了？”

　　“没怎么，”我心情大好，“就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

　　致完辞，我下了台，穿过一群想要与我套近乎的人们，到在一旁在不起眼角落安静等着我的老婆面前站定。
　　他本来也不太擅长与陌生人交流，此刻的他仍然穿着早上那件浅蓝色的衣服，在衣香鬓影的宴会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等很久了？”我问。

　　他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笑容虽然说不上疏离，但总是带了三分清冷，而不知为何，此刻他的笑容在我眼里，竟只有万分的乖顺。
　　我心里柔软得不可思议。

　　“对了，”他说，“邱阳——就是你今天见到的我助理，他说不太放心我，等下会到酒店门口接我。”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

　　刚要说点什么，老季走过来对我摆摆手：“你刚才不是找于家那小子？他说不方便下来，你有什么事可以上去他办公室找他。”
　　他说完，又有些不太放心，凑近我说了一句：“我觉得吧，他那个朋友，你不交也罢，我看着不像个什么……什么，好人。”老季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

　　“知道的，爸。”这次我没敷衍他，很认真地答道。

　　我思考了一下，上去找他能干什么。

　　兴师问罪？没必要，除了自己不舒服，没多大作用。
　　或者暗中获取他个人及公司的丑闻，顺手曝光？也不是不行，可是，我是要回去的，这些东西，等一切时间线走上正轨再说吧。

　　况且现在——我抓住老婆不再如之前一般冰凉的手，他朝我投来的眼神里只有些许不解，却没有曾经的恐惧，或是别的情绪。

　　这样就够了，我内心只希望从此开始，他的记忆中能不再有这一个角落的阴翳。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我转过身，他已经陪我一起走进了电梯间。

　　电梯门合上，我按好楼层，在老婆越发疑惑的表情里一颗一颗把西装外套脱掉。

　　他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没问。

　　“帮我拿一下，好么？”电梯门打开，我把外套递给他。
　　他愣愣地接了过来。

　　我走到于修诚的办公室门口，敲门之前，我朝老婆转过身：“过来，离我近一点。”

　　他听话地走近：“你需不需要我帮什么……”

　　剩下的“忙”字还没说出口，手里捧着我外套的他就被我一把揽进了怀里。

　　老婆似乎有些惊讶，却没有挣扎，静静地任由我抱着。
　　我能感觉他试图回应我的这个拥抱，无奈拿着衣服，腾不出手。

　　毕竟地点不太对，我没抱多久，少时便松开了他。

　　“邱阳来了你就到楼下去等他，”我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当然，你也可以等等我，我一会儿就下来。”

　　他点点头。

　　看着他的眼睛，我没忍住又拉过来再轻轻抱了一下：“去吧。”

　　直到看见他进了电梯，我才抬手，敲了敲于修诚办公室的门。

　　敲到第四声的时候，里面才传来一声懒懒的回应：“谁啊？”

　　我提高了音量：“于哥，是我，季初，今天跟父亲来你们这儿办庆功宴的。”

　　“哦，进来吧。”里面的人说。

　　我拧开门把进了办公室，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是否重要的文件零零散散地堆在桌子上，电脑关着，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还有一支抽了一半就被掐灭了的烟，于修诚头发乱糟糟的，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季初是吧？刚才听你父亲提过了，找我什么事吗？”

　　他打了个哈欠，像是没睡醒一般。

　　我朝他笑笑。

　　“没什么事，”我说，活动了一下拳头，“就是突然脑子发热，想找个人……试试最近的健身成果。”

　　我没等他反应过来，便狠狠一拳招呼在了他的身上。

　　——管那么多，先打一顿再说。

　　我刚才电梯里否决了无数个如何让自己消气的方案，最后定下了现在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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