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误

　　一
　　邺城守卫大将姓沈，名西荷。四年前她一席红衣，一马当先披挂上阵，以雷霆不及之势收复当时混乱不堪的邺城。自西荷奉命驻守邺城，至今已是整整四年。四年间，西荷勤勤恳恳，邺城上下一片安宁祥和，百姓安居乐业。“西荷将军”四个字在很长一段时间仿佛成了邺城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传言这位西荷将军是个女儿身，是曾经的护国大将军沈长陵的独女。
　　将军府。秋千架上一位女子身着鹅黄襦裙，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猫儿，温柔轻抚，裙裾飘扬，却背影落寞，惹人怜惜。
　　二
　　彼时，她是赫赫有名的护国大将军之女，虽出身将门，却不爱那沉重冰冷的铠甲，只喜欢着寻常女子温软的襦裙，每当秋千荡起，裙裾翩翩，她就会露出可爱的小虎牙，笑个不停。但父亲不许她着寻常女子的衣服，所以她只能每日着披挂，练兵器，读兵书，日日如此，不敢违背。
　　那日，父亲受皇帝邀请，去宫中参加一年一度的春日宴，西荷早已从母亲那里得知，直到戌时父亲才会回来。打通了母亲，沉寂许久的西荷终于有机会穿上自己最喜欢的鹅黄色襦裙，去园中荡秋千了。
　　秋千架，是母亲嫁入将军府后搭起的，初夏，浅绿色的藤蔓丝丝缕缕的围绕着秋千架，美丽的色彩强烈地吸引着西荷。小小的西荷远远地跑向秋千架，像是拥抱一个色彩斑斓的梦境。
　　阳光，从树的缝隙中疏淡洒下，浅浅的照射在西荷身上，西荷觉得周身温暖，轻轻阖上双眸，享受这一刻的快乐与宁静。怀中的雪白猫儿不知何时已经离去，西荷浑然不觉。十岁的孩子大多都是喜欢热闹的，但是西荷却独独喜静，也许是听惯了身为将军独女的溢美之词，看惯了那些曲意奉承的脸庞，西荷更喜欢宁静带给她的平和与真实。
　　“这是你的猫儿吗？”一个稚嫩中略显沉稳的声音响起，西荷从梦境中回过神来。
　　她睁眼，看见那团雪白正静静的伏在一个男孩怀里。他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当西荷从他那双迷人的双眼中看到自己的时候，呵呵笑出声来。
　　男孩也笑了。他笑起来真好看，就好像带着阳光的温暖。西荷暗自想着。
　　那天真好，西荷遇到了一个像阳光一样的男孩，怀里抱着她的猫儿，向她浅笑。
　　三
　　那男孩再未来过，而西荷却会在每一次偷偷荡秋千的时候想起他，有时暗暗笑着，仿佛他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在西荷十二岁那年，她又遇到了他。她在筵席间远远地看见他，微微怔了一下，之后心怀喜悦地拨开人群来到他身边。他身着一身玄色衣袍，英气蓬勃。当初的男孩已经长大，两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也更加英俊挺拔，眉宇间覆上了一层她亦难以读懂的深沉。
　　他看到她的一瞬，仿佛并无惊讶，只是微微勾起嘴角，向她点了点头。
　　筵席中觥筹交错，高官们相互奉承逢迎，西荷觉得无趣的紧，她也看见他脸上无聊的神色，于是她大胆地从筵席的暗处拉起他的手，把他带出了筵席。
　　“是你呀，秋千架上丢了猫的女孩。”他看了看她曾拉过的手腕，“我叫凌离，敢问姑娘闺名？”
　　“我姓沈，名西荷。能重新见到你真的太好了，当时也没有问你的名字，我以为见不到你了都可惜了好久呢。”西荷开朗地回答。
　　两人相谈甚欢，彼此更加了解。原来凌离年长西荷两岁，是当朝的三皇子。世人皆知，三皇子因生母地位低贱而被皇上厌弃。但在交谈中，西荷发觉凌离博学多才，对每一个问题都能应对自如。接着，她折下树枝，提出想和他比试武功，凌离微笑迎战。几个回合下来，西荷竟硬生生和他打成了平手。西荷心下诧异，自己的才学被京人称为“才女”，身为将门之后的武功亦是高于常人，而凌离文治武功皆优于自己，更不用说是当朝太子殿下。西荷深知太子殿下因着皇上宠爱，功课荒废，心思也全不在治国理政之上。看来，这个不受宠的三皇子也许是未来与太子争夺皇位的不二人选。西荷心下一动，“世事凑巧，我心悦之人，竟是个旷世奇才。”
　　四
　　三年后，皇帝忽然驾崩，帝位悬空。
　　太子腐朽日久，满朝皆知，早已人心尽失。大将军沈长陵和其他沈氏高官联合支持三皇子，凌离忽然间有了强大的后盾，迅速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凌离借势运用各种手段笼络满朝官员，大半官员归顺，大力推举凌离登上皇位。
　　凌离一时黄袍加身，周身帝王的威严令人敬畏。新帝登基后首件事即是收押太子入狱，并尊护国大将军为国父，兼辅国政。西荷至及笄之年，官拜大将军，沈氏一门皆蒙荫蔽，加官进爵，一时荣耀恩宠无人能敌。
　　世事难料，凌离的皇位在登基时就面临种种威胁，各地反叛势力揭竿而起，拥立十三皇子凌湛。
　　西荷接到他传召，迅速进宫面圣。
　　西荷跪在殿中，听见他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他屏退左右，只想和她交谈，但是却不曾让她起身。
　　“西荷，我想让你帮我，彻底收复这天下。卿可愿意？”
　　“皇上，微臣愿意。”西荷抬起头，看了看御座上那朝思暮想的容颜，嘴角勾起恰当的弧度。
　　“好，西荷，我这就传旨。”凌离怀着胸有成竹的眼神望向她。
　　西荷从殿中退出，手中是他下达的圣旨。怎么会不愿意，不用说他是当今圣上，哪怕他仍然是那个单纯的男孩，他的愿望，她也定会帮他实现。凌离和她说话时，用的是我字，而不是朕，这一区别就足以让她喜悦而满足。
　　西荷想，一朝得胜回朝，我定要向他阐明我的心意，那埋藏了很久很久的心意。
　　五
　　三个月，西荷将军接连占领数城，声名大振。
　　这万里江山已收复大半，只余一地，占之则天下皆归凌离。西荷心怀希望，只要一鼓作气拿下陵城，她就能将这万里江山尽数交予凌离之手，很快她就能再见到他，向他表白自己的心意了。
　　无人知道，在战场上一马当先，身先士卒，极为骁勇善战的西荷将军，在想到自己心头之人时，也有自己温婉柔弱的一面。每当得胜回到帐中，她卸下满身盔甲，思念的苦楚竟如蚁虫噬咬般，生生盖过她满身伤痕。每占领一城，她都暗示自己，还有几步，就能到达他身边，只要努力，就可以早日与他相见。
　　最后一战，叛军虽知胜败已定，却硬是不降，摆明了想用自身仅剩的力量搞垮这个常胜的西荷将军。既然叛军选择同归于尽，西荷只能死战到底。
　　陵城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西荷拖着满身血污，望着满地的鲜血和尸身，心中像是扎入了细细密密的银针，疼得她昏死过去。
　　彼时，京城百姓一片欢声笑语，叛军尽数归顺，百姓终于迎来了安定的生活，西荷将军的名字在众人口中相传，赞誉声不绝于耳。
　　当西荷被将士从战场的尸体中寻回，刚刚恢复了神志，她就急忙拖着遍布伤痕的身体，坐着马车，不顾一路颠簸，向有他的地方奔去。她要告诉他，她那从十岁起就萌生的爱意，她要告诉他，一直是他支撑着她从鲜血和刀剑中重新站立起来，继续战斗。不知道是神志不清，还是满身伤口过于疼痛，她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那预感，强烈的让她想要变成一只鸟迅速地飞回他身边，看他是否安好。
　　六
　　终于入京，西荷本想直奔宫城，但是当她看见自己从衣服中渗出的斑斑血迹，她压抑下那颗想要立刻见到他的急切的心，准备回将军府换套衣服再去面圣。
　　马车行至将军府前，西荷满怀欣喜，本以为可以见到爹娘，与家人重新团圆。但是，展现在西荷眼前的竟是一副烈火燃尽后的寥落景象，断壁残垣中将军府三个字仍然闪烁着最后的威严。
　　西荷顿时泣不成声，几欲昏厥。半个时辰过去，西荷重新振奋精神，鼓起勇气踏入这曾经恢弘大气的将军府。随行的军士从府内寻到了二十余具烧焦的尸身，西荷见之无言，毅然转过身去，抹去眼角不停渗出的泪水。
　　原来，有人举报沈家意图谋反，皇帝下诏，将沈家满门抄斩，而西荷因为出征在外而唯一幸免。可就在抄斩的前夜，沈氏将军府遇大火，这昔日辉煌的将军府片刻烧成灰烬。沈家满门徒留西荷一人，这血海深仇，西荷必须向他问清楚。
　　西荷跪在殿前，浑然不觉鲜血已经染尽衣衫，周身疼痛比不上阶前冰冷，温声软语总不敌寒凉人心。
　　凌离屏退左右，西荷不禁冷笑出声，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但早已物是人非。
　　两人默然。西荷整颗心中充满绝望与仇恨，因此她看不见凌离眼中的关切与心疼，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和她之间，从前隔着这高大恢弘的御座，如今又加上了沈家满门的性命，距离遥远到令她窒息。
　　“皇上，臣……臣想请问皇上，沈氏犯下何罪，而致满门抄斩？”西荷双眼直视凌离，却仿佛使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向他问出这一句。
　　“有人上奏，沈氏意图谋反。”凌离简洁作答，好似云淡风轻，却又如乌云蔽日般令人看不清楚。
　　西荷冷笑出声，“上奏？微臣再问皇上，可有证据？”
　　“没有。但是如果没有谋逆之意，有怎会惹人非议？”
　　西荷深深地注视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凌离，嘴角微微抽搐。
　　七
　　西荷重新整理心情，拭去泪水，唇边浮起一抹微笑，却抑制不住哭腔。
　　“皇上可知，我今日本欲告知陛下什么？呵，我一直都想要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意，多少个日夜的辗转反侧，多少次我将你视为我前进的方向，宁愿满身伤痕，我也甘愿收复山河以讨你欢，只因那是你的心愿。你亲自将令牌交于我，我即使拼上性命也定要为你实现。可是，哪怕满身伤痕，哪怕千刀万剐，我都不在意，凌离，因为有你在，你就是我行进的方向，是我挥戈的希望，尽管你无知无觉，视我的心意如微尘，视我如草芥，我都不在乎。”西荷仍然笑着，眼神是无边的凄凉，“可是，凌离，你做了什么呢？屠我沈家满门，难道你忘了曾经是谁让你登上这皇位？”
　　凌离不置一词，只默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细细听着她的每一个字眼，仿佛在一点一滴记录她的声音，记忆她的样子。
　　西荷忽然正色，“皇上，沈氏嚣张跋扈，功高震主，理应杀尽满门，臣沈西荷特来领罪。”西荷的声音在金銮殿中回荡，将门之女的性格一瞬间展露无遗。
　　凌离仍然沉默着，怔怔地望着她。
　　过了很久，凌离缓缓地走向她，西荷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径直刺向凌离的胸口。之后，又将匕首刺向自己。
　　殿中两个人倒在一起，鲜血使冰冷的地面逐渐有了温度。凌离声音微弱，他牵起西荷的手，“阿西，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帮我收复邺城，彻底完成我的心愿，你能答应我吗？”“好，如果有来生，我会将整个天下都交给你。”
　　八
　　西荷从层层迷梦中醒来，眼前是父母希冀的眼。
　　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周身的疼痛压制着重新躺下，胸口的刀伤让她痛不欲生。疼痛和父母的泪水让她知道这终究不再是梦。
　　西荷躺在榻上的五日间，风云变幻，江山易主，帝位更迭。史官记载，先帝凌离死于奸人暗杀，西荷将军奋力阻止未果，受重伤，新帝念其忠义，遂赐其邺城之地。自西荷至邺城，民心所向，黄发垂髫，百姓安居乐业。
　　邺城重新修筑起一座恢弘大气的将军府，路过百姓莫不为之惊叹。但更令人惊奇的是，位极人臣的西荷将军启奏新帝，愿舍将军之位，做一乡野小民了却余生。新帝仁慈，念在其曾收复数城，并以身保护先帝，准其居邺城，食一品官职俸禄，做一位闲散将军。西荷叩谢隆恩。
　　西荷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在秋千上轻轻地荡着，鹅黄色的裙摆翩然摇曳。
　　沈氏谋逆之案早已平反，父母安好，家族兴旺，高官厚禄，衣食无忧，西荷本应感到快乐，但她却郁郁寡欢，终日与秋千猫儿作伴。她将那只猫儿起名念离，极尽宠爱。
　　九
　　原来，凌离亦爱西荷入骨。
　　秋千初见，她一身鹅黄，温婉可人，长长的睫毛投下迷人的阴影，唇边笑容温暖，那样天真烂漫的模样让他心生怜惜。他轻轻抱起那小小一团雪白，不忍打破这样的宁静。不期然她睁开了眼，望向他的眸中似有万千星光，他不禁失态，急忙以猫儿来解围。
　　两年后，筵席再见，他坚定了自己对秋千架上女孩的感情，他想要拥她入怀，给她最好的温暖，予她乱世中难得的安稳与幸福。
　　当他偶然听到她请求沈长陵，希望以满门之力支持自己的时候，他握紧双拳，发誓今生定不负她，他原本并无争夺皇位之心，但是既然西荷希望他这样做，而且夺得帝位，就可以予她最好的生活，他下定决心放手一搏。
　　当他真正坐上那皇位，无尽的冰冷让他万分失落。终于见她，她换去了襦裙，一身披挂，英气勃发，她称他为皇上，称己为微臣，仿佛划定高低有别，他心头失落，久病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但是他努力不让她看到，不让她挂心。
　　众臣皆提议由沈西荷担任大将军讨伐叛军，他刚刚登基，丝毫难以撼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终于，他狠下心来，与群臣谈妥，只要西荷征战归来，就娶她为后，群臣只好答应。
　　他站起，亲手将令牌交予她，这一别，更是无期，他秘密将亲身暗卫全部派出，在战场上全力保护他的西荷。
　　西荷不负众望，叛军节节溃败，而朝中文武却又忌惮起沈家的势力，惧怕皇上对沈家的宠爱终将招致沈家功高震主，国将不国。他一拳砸在龙椅上，原来身为皇帝，也并非能事事如愿。满门抄斩的诏书下达时，他早已将计划安排妥当，定能护她全族安全。
　　刀剑无眼，当西荷满身鲜血的站在他眼前时，他还是狠狠心疼了一下。他用力掐住掌心才遏制住胸腔深处涌出的血液，他自幼体弱，几经波折，早已时日无多，遗诏已经写好，身后事也已安排妥当。他只是不舍，舍不得离开眼前这个满面泪水的女孩，害怕他离去后仍会有人来欺辱她。他仍心有不甘，不甘心再也看不到她身着鹅黄襦裙的样子，今后她的喜乐再与他无关，她的未来再也没有他的出现。
　　高台之上，他不紧不慢的用最后的力气回答她的问题。忽然间，他仿佛失了听觉。他张大双眼，只想把她的一举一动，印刻入生命，镌刻进灵魂，他的目光，如灵巧的手掌，轻轻拂过魂牵梦萦的脸颊，挽起她凌乱不堪的长发。一瞬间，他好像看到，她一身大红嫁衣，美到惊艳，真好，他的唇角浮起幸福的微笑。
　　上天果真不眷顾他，不久他连视力也变得模糊，脑海里的画面停驻在她的红衣如火。他忽然想要奢求更多，他跌跌撞撞地从那帝位上走下，想要抱一下那哭泣的人儿，但抬起的手还未到达，胸口即被冰冷的触感穿透，他再也禁不住，鲜血从他的口中和胸口不断涌出。弥留之时，他仍不忘将她交给邺城，他好像听到了她答应的声音，朦胧中，他感到她握住了他的手，那种温暖，是属于他心爱的她的，无可替代。
　　他忽然释然，在这世上走一遭，能遇见唯一能给予他温暖的她，这就足够了。
　　十
　　新帝平反沈氏之案，并将邺城赐予西荷，并许她世代相袭。
　　在这个他费尽心力才得到的皇位上，凌湛轻笑出声。三哥真是痴情，在遗诏里着重墨详细安排了沈西荷和沈家满门的归宿。兄长既然将帝位相让，做弟弟的又怎能不尽力实现兄长的遗愿呢，毕竟，兄长身中剧毒而亡，他总要安排好兄长的身后事才不枉做兄弟一场。
　　十一
　　很久以后，西荷收到一封信，信中是凌离的笔迹，“阿西，我曾发誓，今生永不负你，奈何世事难料，时不由我，而今我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只能护你余生安好，邺城曾是我的属地，那里阳光很好，宁静安稳，很适合你，现在我把那里交给你。愿你百岁无忧，平安喜乐。凌离。”
　　西荷泫然欲泣，“阿离，如果没有你，这盛世于我，空余寂寞，何来百岁无忧，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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