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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天泉山下，金风街上，若是天上掉下块砖头，砸到的人有四成可能是楼中子弟，三成可能是子弟眷属，两成半可能与风雨楼有千丝万缕瓜葛，最后那半成，才是到金风街来逛一逛、买东西的。
在这么一个地方，哪怕是方夏没有特意打听，还是听到了很多金风细雨楼的小道消息，比如：
自雷损死后，苏公子的病越来越重了。
白楼主提拔了好多人。
王楼主平易近人，最好说话。
苏公子和白楼主为了要不要灭了六分半堂吵架了。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方夏原本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她听说，王小石的好友、他引进风雨楼的祥哥儿跟他闹翻了，再细细打听，却没人说得清为什么闹翻。
好在温柔和唐宝牛、张炭解答了她的疑问。
温柔很有些气愤地说：“方姐姐，你说，大师兄和大白菜怎么了，凭什么见义勇为、行侠仗义就不算立功了？他们帮了人，给风雨楼扬了美名，难道不是立功？”
方夏满头雾水，茫然不解：“立功？立什么功？”
唐宝牛颠三倒四地答道：“孙鱼帮着一位老太太找孙子的时候，抓住了一个人贩子，救出来好几个小孩，做了这么个大好事，迟到了怎么了，凭什么不能算他立功。”
张炭连忙补充：“孙鱼和祥哥儿一齐办个事，孙鱼为了救人到晚了，祥哥儿一个人把事办得差不多了，王楼主说孙鱼虽然迟到，但救人还是有功，白楼主偏偏说，风雨楼又不是开善堂的，耽搁了任务就要罚，他们两个争执不下，就找苏公子评理。苏公子最后……没罚孙鱼，但是也没记功。”
温柔怒道：“大师兄太也没理，救了这么多人呢，还不记功。”
方夏哦了一声，仍然淡定：“原来如此，我听的是祥哥儿和王小石闹翻了，我还想居然有人能和王小石闹翻，正奇怪呢。”
唐宝牛不屑道：“经过了这事，祥哥儿跑到白愁飞手下去了，能不是闹翻吗？”
方夏早知王小石心慈手软，胸怀正义，可金风细雨楼说到底还是江湖帮派，难道这么大个势力、组织，宗旨会是行侠仗义扶危助困？长此以往，只会渐行渐远。不过，王小石权欲淡薄，若能舍弃这一切，未必不是好事，因此，也不放在心上，只说：“明日愁来明日忧，今天且作乐行欢，天气凉了，正好吃火锅，不如你们去找他来，我准备一下，大家吃了火锅，再打牌。”
王小石素来开朗豁达，他来时，笑脸盈盈，不见一丝阴霾，手上还提了一篓子苹果，嘴里说：“路上遇到卖苹果的，看着挺新鲜，买来大家尝尝，吃了火锅正好爽爽口。”
席间，大家有说有笑，交杯换盏，唐宝牛兴之所至，口无遮拦：“王小石，要我说，还是平易近人，比那个白愁飞好多了，动不动就像谁欠他几百万两银子没还似的。别人我不知道，我唐宝牛就认你，就支持你。”
王小石笑了笑：“白二哥不爱表达，心还是好的。快吃，快吃。”把话头岔了过去。
方夏以茶代酒，敬了王小石一杯：“王兄，你是看得清也做得到，只是你心太软，不愿为之，所以放下。世间拿得起的人多，放得下的人却少，我就佩服你这一点。”
王小石苦笑了一下：“不，我也有放不下的。”
方夏唇角弯弯：“我知道你放不下什么，”她迎着王小石微带诧异的目光，“你放不下心中的正义与情义。”
王小石胸口一窒，他曾无数次告诉自己方夏心有所属，自己应当放下，只是他再没有想到，世间最懂他的人还是方夏，方夏方夏，竟然还是放不下。
唐宝牛大声道：“不错，名利权势，什么都可以放下，唯独放不下的，是心中的正义与情义。”
张炭道：“好，敬我们心中的正义与情义。”
五人举酒杯的举酒杯，举茶杯的举茶杯，一齐碰在了一起。
炉火熊熊，火锅沸腾，他们心里的义气也澎湃汹涌，奔流不休。
这天，方夏闲来无事，正在盘账，崔大娘红着眼睛来了。
方夏连忙放下算盘，笑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了你不成？”
崔大娘道：“哪里有人欺负我，我只是兔死狐悲罢了。”话锋一转，“上次来的晚翠，你还记得？”
方夏点了点头：“是不是比你大一些，不爱说话那个？”
崔大娘道：“就是她，她是我们旁边倚红院的，她们的李妈妈同我们何妈妈常有往来，所以，我们也经常一起玩笑。”
方夏道：“她怎么了？”
崔大娘声音顿时哽咽起来道：“她年老色衰，又不会哄人，李妈妈竟让她去做那些半个人的活儿。”
方夏茫然道：“半个人的活儿？”
崔大娘忙擦了擦泪：“这是我们院子里的话，有些客人，喜好同常人不一样，爱打人，折磨人，用些血淋淋的见不得人的东西，姑娘们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好好的人，陪一次客，只剩半条命，所以我们都说这是半个人的活儿。”
方夏皱了皱眉：“她现在怎么样，大夫看了么？”
崔大娘道：“看了，也服了药。只是……这哪里是人遭的罪，晚翠姐姐……”眼泪不住地滴了下来，“她自幼被卖进去，家乡父母都不记得了，也没人帮衬，只是我和她的情分素来不同，她以前也曾帮衬我，我去找了李妈妈求情，李妈妈说，要么我拿二十两银子给她赎身，要么接客，她不养闲人。李妈妈一向心狠，她院子里那些岁数大了的姑娘，都被弄去做这些活。”
方夏沉吟道：“他们院子里的姑娘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难道不曾一起去找妈妈说道说道吗？”
崔大娘道：“找过，我们楼子里的头牌何小河，还去找过风雨楼的杨总管，他一向同情我们这些苦命人，只是李妈妈背后也是有人的，她不怕，杨总管也不好拿她怎么着。”
方夏奇道：“杨总管的面子她都不给？”
崔大娘道：“听说她背后是六分半堂和相爷的人。”
方夏道：“二十两银子不算什么，只是救了晚翠，还有别人，不能釜底抽薪，终究徒劳。”
崔大娘忽然双膝一软，便要跪在方夏面前，不想方夏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她，她无可奈何，哭道：“方姑娘，我知道你是有大能为的人，我求求你帮帮晚翠她们，你说话，只怕比杨总管还好使。”
方夏脸色微变，笑道：“你听说什么了，我说话怎么比杨总管还好使了？”手上轻轻一推，崔大娘就坐回了原位。
崔大娘不明所以，身子微微颤抖：“我无意中听李妈妈说的，她说六分半堂那位靠山，想着送礼物给你，问她女人喜欢什么东西呢。”她只见过方夏和颜悦色，谈笑自如，才壮着胆子来求助，直到此刻，她才醒悟，自己来求的，只怕也不是什么善茬。
方夏呆了呆，哈哈大笑道：“傻姑娘，她故意说给你听的呢。”笑着笑着，几乎将眼泪都笑了出来。
崔大娘看她神情有异，惊惧之下不敢说话。
方夏顾自笑了一会儿，忽然脸色一敛，说：“生意上的事，自然还是要用生意上的手段来解决。你们留香园和倚红院既然挨着，你们何妈妈和李妈妈交情就那么好么？”
崔大娘迟疑道：“她们常常一起说话，我……我也不知道了。”
方夏微笑道：“一山难容二虎，若是给你们何妈妈一个挤垮倚红院的机会，她会要么？”
崔大娘的眼睛渐渐亮了：“她会的。”
“此事说来也不难。世上有那种爱好的人毕竟是少数，倚红院最主要的收入，必然是正常的接客，留香园只要把倚红院的正常生意给挤垮，倚红院就只能靠着那些半个人的生意存活，那些生意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就只能涨价，她涨了价，客人就会少，自然会做不下去的。”
崔大娘仍不明白：“那我们怎么挤垮倚红院的正常生意呢？”
方夏道：“你们在这行当里，好好宣扬一下，就说倚红院是专门做那些半个人的生意的。没有这些爱好的客人自然不会愿意沾上这污名，趟这浑水。留香园的姑娘们再好好打扮打扮，呃，我教你化妆，你再教她们吧。另外，让你们何妈妈搞些活动，比如什么歌舞大比，酒水吃食打折之类的，倚红院的客人自然会过来。”
崔大娘喜形于色：“多谢方姑娘。”抬眼瞄了瞄方夏，低声说，“我……我知道你是好人，才敢来找你，对不起。”
方夏一笑道：“世间女子本就不易，若有能力，又何妨互相扶持一把。”
崔大娘的眼中又滴出泪来。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崔大娘喜洋洋地来了，告诉方夏：“倚红院现在门庭稀落，李妈妈快撑不住了。姐妹们特意托我来向你道谢。”
方夏笑道：“这就好。”有些怜惜地看着崔大娘，“你娘和你妹妹一直在攒钱，想早日为你赎身。”
崔大娘苦笑道：“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又何必急于一时，还不如给弟弟找个好学堂，若是将来读书有成……”
读书有成，开封城破就在十多年后，读书有成又有什么用呢？
方夏心中一动，而今京城繁华锦绣，靖康之变后，百姓流离骨肉分散，眼前的崔氏母女只怕也是红颜化枯骨，脚下这条人流如织的金风街甚至将变作废墟残垣。
史书上寥寥数语，是多少小民的血泪和苦难。
她一直孜孜不忘为母报仇，可是她得到异世的记忆，如此天大的机缘与幸运，就只是用来报仇吗？
她能不能为眼前这些可爱又可怜的人，做些什么呢？
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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