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抔

　　燕周做了个梦，梦里的他，回到了二十三岁，从雍州北上回皇城的那一年。
　　“殿下……还有不远就到祈州了。”跟着燕周一同出行的管家来到燕周的马车外，“派去探路的探子刚刚回来了……祈州那边旱情比雍州还严重，城里的百姓已经开始闹事了，咱们要不绕绕路吧。”
　　燕周掀开帘子，看着管家：“我们直接进城。父皇派孤去雍州本就是为了安抚灾民，这个时候就更需要孤去看看，怎么能绕路呢？”
　　“这……老奴也是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若是那群暴民伤到了殿下的贵体，老奴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皇上杀的呀……”
　　“燕伯，你放心吧，孤会当心的。”燕周温柔一笑，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难不成父皇派给孤的侍卫还比不得一些普通百姓吗？”
　　燕伯叹了口气，自知劝不动已经自个儿拿定了主意的小殿下，只能退了下去，对随侍的侍卫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一定要保护好主子的安危。
　　一行人继续朝前走去，不多时便进了祈州城中。
　　城里一片喧哗，街道两侧的店家皆大门紧闭，屋檐下三三两两地躺着饿得面黄肌瘦的老弱妇孺，许是从别的地方逃来的无家可归的流民。他们此时一脸警惕地看着不知打哪来的这一行人，捂紧了自己口袋里为数不多的口粮。紧掩上的门窗也悄悄打开了一道缝隙，一双双眼睛打量着他们，心中的算盘又开始拨动了。
　　“殿下，我们现在去哪？”燕伯赶着马车，侧身小声朝车内的人问道。
　　燕周放下帘子，叹了口气，说道：“去当地管事人的府上吧。”
　　“哎，好嘞。”
　　只是他们刚来祈州，对城中地形也不甚熟悉，在官道中左拐右拐便迷了方向。
　　“算了燕伯，停车吧。”
　　“殿下……”燕伯犹豫着帮燕周掀开马车的帘子，“您真的要下车吗……有人一直跟着咱们呢……”
　　“无妨。”燕周下了车，便看见路口的拐角处有一个男孩盯着他们瞧，见燕周注意到了他，动作迅速地缩回了头。燕周笑了笑，朝路口走去，果然在墙后看到了坐在地上的男孩。
　　看那男孩子爬起来准备逃跑，燕周赶紧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你等等，孤不是坏人……”
　　男孩被他一碰，用力地挣扎了起来，燕周没注意，膝盖上被他踢了一脚，燕周手一松，那孩子便跑得没了影子。
　　“哎哟，殿下您没事吧……”
　　燕伯赶紧走了过来。燕周有些懊恼地说道：“没想到……孤这么不讨小孩子喜欢……孤本来还想找他问个路的呢。”
　　“想必那孩子是认生吧，殿下不用难过。我已经派人去找路了。”
　　“也是……”燕周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脚印，接过燕伯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祈州城现在管事的是谁？”
　　燕伯想了想：“好像是朝里那位正二品的尚书令插进来的人，目前还是从四品下的祈州都尉，刘绍易。”
　　“祈州来了这么多流民，他不派人安顿好这些人，反而任由其风餐露宿，只怕又是个没作为的人。”燕周摇摇头，“真是令孤失望。”
　　“殿下亲临祈州，是该去给他一番敲打才行，朝里哪容得下这些个尸位素餐的人呐。”
　　“嗯。”燕周看着赶回来的探子，整了整衣冠，“行了，领孤去见见这位刘都尉吧。”
　　燕周领着几个随从，穿过一条小巷，又一连拐了几个弯，遥遥便看见被一大群壮年男子团团围住的都尉府。
　　“让刘绍易滚出来！”
　　“滚出来！我们要吃东西！”
　　“刘绍易你这狗官！天旱饥荒非但不放粮，居然还哄抬粮价！你是要逼得我们去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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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们肩上搭着麻布袋子，手里扛着锄头柴刀，大声地朝紧闭的都尉府大门叫嚣。燕周听了他们的话，眉间拧出了一道道皱纹，没想到这刘绍易竟做得出如此过分的事情，等回了皇城，定要参他一本。
　　“闹什么闹！”
　　都尉府里走出了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他捻着自己的胡须尖，慢悠悠地说道：“我们都尉府现在粮食也不多了……你们要是有在这闹事的功夫，不如去山上看看还有没有能吃的野菜……”
　　“你胡说！我昨天还在都尉府后门看到从粮仓运进去的粮食！你们分明就是吃独食！”一个青年用手指着他的鼻子，作势想冲上去打他。
　　“你你你胡说什么！”老头慌了神，往后退了两步，“城东的粮库都被你们抢空了，哪还有粮食！”
　　“那城西的粮仓呢！刘绍易那狗官肯定还有私库！”
　　“城西……城西哪来的粮仓……”老头捻胡子的手抖了起来，“你们说的我不明白。”
　　燕周看那老头要溜回都尉府里，往前走出了人堆：“老人家留步！”
　　“什么事……”老头不耐烦的看着燕周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金牌，吓得腿肚子开始打颤，“你你你是谁！敢来都尉府冒充朝廷命官？”
　　“见了七皇子殿下，还不行礼？”燕伯冷哼一声。
　　那老头面色一灰，他自然听说了七皇子被皇上派到雍州下视的事，只是他没想到这七皇子这么快便赶到了祈州……
　　摆出了皇子的阵势，后来的事自然好办了起来。刘绍易躲在府内称病重，甚至不敢出来见燕周一面，所有事都交给了山羊胡的师爷来办。
　　燕周看着都尉府的人打开了城西的粮仓，搭了个小棚开始散粮，舒开了紧皱的眉头，他留了两个侍卫在祈州监督着刘绍易的一举一动，自己则准备快马加鞭赶回皇城。散粮只是单纯的治标，不能治本，他还得回去再请示一下父皇的意思。
　　“殿下，前面有人打起来了，您看这……？”
　　燕周朝前看去，看见一个男人揪着一个男孩，像是发生了什么争执。他觉得被围在墙角的那人身上衣服颜色有些眼熟，往前走了几步后，认出那是刚刚给了他一脚的男孩。
　　“小鬼！我看到你刚刚偷了我的馒头！识相的话就赶快把馒头交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恶狠狠地揪着男孩的头发，胁迫道。
　　男孩吃痛，倒吸一口凉气，用手捂着胸前，也凶狠地盯着他：“那不是你的馒头！是我自己得的！你凭什么说是你的！放开我！”
　　“凭什么？呵，就凭你爷爷我这一身腱子肉！”男人扬起另一只手便给了男孩一巴掌，“快点把吃的交出来！”
　　“我就不！”男孩右侧的脸颊当即红了起来，可他仍是不肯松开被捂在怀里的馒头，倔强地盯着男人。
　　眼见那男人又要动手，燕周赶紧喝住了他：“住手！”
　　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脸嫌弃的表情望着这个冒出来多管闲事的男人，可燕周身边人多，他一个人断然是打不过他们的。他眼珠一转，盯住了男孩怀里露了一个角的纸包，不愿多事，用力把那纸包捞了出来择路跑走了。男孩力气不如他，只能空挣扎两下，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一点粮食被抢走，眼眶当即就红了。
　　燕周走到男孩面前蹲下，轻轻抚着男孩红肿的脸颊，轻声哄劝道：“脸上很疼吧……不哭不哭了……”
　　“馒头没了……”男孩盯着他，豆大的泪珠直直的砸到了燕周的手背上。
　　“没事，我这还有吃的。”燕周替他抹去眼泪，招手让燕伯把用油纸包好的点心拿了过来，“这些点心都给你。”
　　男孩看看燕周，又看看他手里的点心，迅速地拿起纸包塞进自己怀里掖好，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自己的东西可要小心藏好了，不然的话很可能就被人抢走了。”燕周摸摸他的头，起身准备离开。
　　“嗯？”燕周看了一眼自己被男孩攥在手里的衣角，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男孩怯生生地看着他，突然问道：“……我可以……跟着你吗？”
　　“你怎么想跟着我？”燕周将他的手拢在手里，“你的家不是在这吗？”
　　“我……我没有家了。”男孩低下头，小声地说道，“你的吃的都给我了，也会饿死的吧……我跟着你，就……我们就可以一起吃了。”
　　男孩慢慢摸出怀里的纸包，举到燕周面前，眼神里有一丝请求，又有一丝倔强：“我吃的不多的，就一点点……其他的，都、都可以给你……”
　　燕周看着他手里那个皱巴巴的纸包，眼睛弯了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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