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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顾晗很快收回神,听了这话,暗暗拧了蔡休范一把,眼前这少年郎固然风采绝然,他却没忘自己现在正与他对峙,因此他复又开口,“郎君此话何意?”
白衣郎君微微一笑,开口答道,“世间何事不能笑?我笑,可因一滴水,可因一缕风,可因一汪洋,可因一崇山。适才我发笑,郎君若是不问,我不笑你是不笑你,笑你亦是不笑你,可郎君若是发问,那我笑你是笑你,不笑你亦是笑你。故而我问,郎君因何发问?”
顾晗虽要答话,却被这人给绕晕了,他正要强撑着气势继续诘问,对面的谢澄忽而起身,示意他别再纠缠。只见他拱手施礼,朗声笑道,“郎君气质卓然,机敏擅辩,实在令人佩服。不才姓谢名澄,字子源,敢问郎君如何称呼?”
这便是要结交的意思了。
众人心下暗暗称是,就连陆仲微也忍不住感叹,谢澄谢子源不愧是谢家这一代最出息的子弟。面前的少年郎显然比他姿容更胜,二人穿着相近,他又习惯于佼佼不群,换了旁人遭遇此事,便是不恼,也难免露有窘态。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依旧是翩翩有礼,镇定自若。此番气度,着实令人钦佩。
对面的少年立刻还礼,“原来是谢郎君,失礼失礼。”见众人都在等他答话,他微一迟疑,沉声道,“某姓黄名亮,字修明,扬州新安郡人氏,见过诸位。”
见他不是建康人,许多人已失了兴趣,再次觥筹交错,起坐喧哗,楼里又恢复起一片热闹。黄亮垂眸一笑,并不在意,正要转身落坐,谢澄却并不肯放他,“我见修明,如旧相识,不知可否移席。”
他说得诚心,黄亮颇有些犹豫,顾晗皱眉,“子源,何必”
他话还没说完,王思朗和蔡休范同时挟住他,蔡休范一面往他身边挤一面高声邀请,“修明兄内秀特敏,小弟也心生仰慕,来来来,坐我这边。”继而同顾晗耳语,“如此神仙人物,你不稀罕倒罢了,我可是要见识见识的,你快给我消停一会儿。”
黄亮微一挑眉,不再推辞,自有眼神活泛的小伙计过来帮忙收拾,他并没坐在方才蔡休范让出的席位,倒是谢澄向下首挪了一位,他坐在谢澄的位子上,他带来的绀衣青年正坐于他左手斜后侧。
甫一坐定,谢澄便开口问道,“适才我听修明答炳之,甚是玄妙,想必修明必是深通老庄之道。不知修明师从何人,缘何来此?”
黄亮笑道,“不过是些诡辩罢了,还请顾郎君原谅修明无礼。”说罢他向顾晗微一施礼,又答,“谢郎君不必如此客气。亮家中不过一介商贾,做些布匹生意,家中虽请先生授学,也只是粗通文理而已。此次来京,不过是家君让我前来探探门路,看能否在这建康城中做些买卖。”
因着多年动乱,各种物资极为重要,无论是大齐还是北方胡族,都十分重视安抚商旅,话虽如此,时下对待商人也算不上有什么尊重。听完这回答,顾晗当即撇撇嘴,就连蔡休范和王思朗不免也有些失望,想着这人如此风姿,却是可惜了。
谢澄却并不在意,继续与他攀谈。谈得越多,便越觉眼前的少年不仅才思敏捷、眼光独到,又兼虚怀若谷、豪情壮志。蔡休范和王思朗渐渐收起那一丝喟叹,正襟危坐,待到黄亮说出“男儿何惜死,立志佐乾坤”的感慨时,连顾晗都忍不住拊掌称赞。
这边谈的正畅快,楼下忽而一阵骚动,谢澄心下一动,回首向窗外望去,楼上诸人也纷纷围向窗边,远远地见到自朱雀门驶来一辆马车,左右有侍者随行,上插幡旗,颇为豪奢,他正待收回目光,忽听一旁的蔡休范道,“你瞧后面。”
他凝神细望,见马车仪仗后方慢悠悠的跟着一头棕黑色老牛,套着辆青布围着的车舆。这场景实在滑稽,却无人发笑。待到马车行的近些,看得更加清楚,蔡休范低声道,“象辂,旂九旒,上有降龙。”
几人皆是默然,谢澄微微一叹,“太子殿下礼贤下士,至真至纯。”话虽如此,心中却是清楚,今日应是难见宗老先生一面了。思及此,蔡休范不免调侃道,“那‘了相生’这次可算是出错了,也罢也罢,上溯千年倒还好说,什么下推百世,终究是虚妄。”
谢澄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黄亮垂眸饮茶,嘴角划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他不禁一怔,还未来得及细想,只听黄亮已然开口,“这倒是未必。”
见席间四人皆望向他,他从容一笑,“是我妄言了。不过如方才诸位所讲,这位宗老先生性好闲雅、志栖物表,高祖在时亦不肯授官入仕,更遑论今日乎?且听闻宗老先生当初开馆授学之时,从不入公门,若他本就打算宿在燕然楼,想来是不会变的。”
他这边话刚说完,只听楼上有人道,“太子殿下的车舆停在门口了。”
四人皆是无言,王思朗微一拱手,“修明果然心思缜密,我等不及。”
既是太子驾临,必然是要相见的。几人都在国子学读书,虽太子萧诞比他们年长几岁,却并非未见过面,于是几人忙整敛衣冠,下楼等待。
楼下已是挤满了人,只留下中间一条走道供通行,谢澄放眼望去,皆是些熟面孔,心下已是了然。虽说太子殿下是随着宗老先生来至此处,然他身份尊贵,自然不是谁都能在楼下相见的。他转身去寻,那黄亮已经不见了踪迹,不知是特意避开还是被人群挤到哪个角落去了,待要作罢,正碰上王思朗环视的目光,二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继续静候。
萧诞携宗老先生入楼内时,便见室内一众青年才俊比肩而立,上揖行礼,为首二人正是王、谢两家的儿郎,不禁心头狂喜。他手下谋士劝他于今日亲自出城迎接宗少安时,他本是极不情愿的,不过是个无官无职的糟老头子,空有一身傲气,他最是不耐烦应对。因着谋士们说宗老先生乃当世大儒,深受天下学子推崇,若是能以礼相待,必定能在世人心中树立一个仁明的形象,于他今后大有裨益。
萧诞是嫡长子,可他生母早亡,当今官家还是皇子时他母亲便已去了,虽说官家后来追封她为元皇后,他也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他却实在难安。
一来他没有生母庇护,总归缺了份记挂。他二弟的生母潘淑媛、三弟的生母何贵嫔,都是极受宠的,因着这份宠爱,官家对这两个儿子也是青眼有加,老四生母虽早亡,他却是自小养在继后身边,平日里自然也多蒙垂爱。他虽是嫡长子,官家待他并无什么独特之处。
二来他确实资质平平,他是长子,本就比弟弟们大个五六岁,不说出类拔萃,也不应当被比了下去。可他素来不爱读书,便是勉力学习也并不出彩,若是如此倒也罢了,二弟和他一样,是个不爱笔墨的,老三和老四却都少而聪敏,笃实好学,颇得官家喜爱,也让他大为头疼。
因此关于嗣位,官家便有些游移不定,拖到景和十三年才下决心立储,尤是如此,官家却更偏爱老三和老四,对于他这个嫡长子并不怎么看好。彼时他已满十六周岁,两个弟弟不过外傅之年,让他如何甘心。虽不甘心,却苦于朝中无人,他并不敢说什么。
官家心中犹豫,朝臣们纷纷上书,各持己见。时任侍中的顾丞岚颇受官家倚重,对待此事从来讳而不言,待到官家再三询问,他方才答道,“《春秋》有云,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古来皆如是。宜都王身为嫡长,宽和良善,身无大过,更非前朝孝恵、德宗之流,臣不知陛下所忧为何。天家立储,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变则生乱。宜都王已满十六,余下诸皇子尚小,朝堂却已现党争之势,不可谓不忧。春秋有共叔之乱,汉有戾太子之变,东吴有二宫之争,凡此种种,皆是不分嫡长、无视尊卑之故。臣恳请陛下,立下决断,以固朝堂。”
一席话说的官家豁然开朗,他当即下旨封宜都王萧诞为太子、迁至东宫,封顾丞岚为太子太傅、教习授课。萧诞能够成为太子,全靠这位老师的一番唇舌,后来顾丞岚被拜为太傅,他也是出了不小的力。即便如此,近些年弟弟们逐渐长大,萧诞的危机感再次袭来,他入主东宫已有十年,享受了这些年的荣宠,更加懂得有备无患,这次出城迎接宗少安,也是为了给自己造势罢了。
萧诞笑容满面,向众人下手还揖,“诸君不必拘礼,我此番来,亦是仰慕宗老先生大名。”
说罢向身边的宗老先生微微一笑,“先生久离都城,一路舟车劳顿,本不该继续打扰。只是这建康城中学子慕贤,先生不如勉励一二。”
宗老先生虽已年过耄耋,却是鹤发银髯、精神矍铄,听萧诞如此说,微一施礼,不卑不亢,“太子殿下过誉了,老夫不过一介布衣,徒有几分虚名,如何担得起贤之一字。此番回都,不过是为践故人之约,不欲惊扰他人,未曾想殿下长亭相候,实在是惶恐。”
萧诞面上一僵,这话说的客气,却没给他什么面子,他最烦这些儒生的自傲,这一路上他已是十分恭敬,自他被立为太子后甚少如此压抑自己,这老头儿仍是不知好歹,当众下他脸面,让他如何不恼。此时却不便发作,萧诞只能笑道,“是我唐突了,先生不如先作休息,我等日后再来拜访。”
这就是让楼内诸生也退下的意思了,学子们虽心生遗憾,却也不敢不从。正要各自散去,忽听楼上有人高声道,“群生毕至,如此机会实在难得。兄长何必让他们这么早便散了,宗老先生之名,我等皆是仰慕已久,不如借此良机,对楼内后生考量一二,也让学生们受教。”
言毕,三楼便出现两个青年男子,皆是宽裳小冠,举止风流,踱步下楼,萧诞抬眼望去,暗自咬牙,“三弟、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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