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号街

　　“佩斯，你电话响了。”
　　他点点头，没法空出手来，抬抬下巴示意陆离替自己接起来，凑到耳边。
　　“喂？”
　　那边声音听起来是个女人，说了一串反正不是汉语的什么话，语调起伏很大但语气平淡。
　　杨佩斯听了两句，皱起眉，回了句什么。
　　如果不是他泛了些绿色的绿色的眼睛和高大的身躯，陆离常常会忘了这个事实——他是英德混血。
　　而此时，象征他身世的那双眼睛无意似地看过来，锁得很紧。
　　一个德国母亲，连给自己儿子打电话都是雷厉风行，杨佩斯还没来得及跟她道别，就被挂断了电话。
　　见他脸色不对，陆离收回电话，问道：“怎么了？”
　　而作为回答，杨佩斯只是继续手中刮鱼鳞的动作，平静地问他：“想吃什么味儿的？”
　　“糖醋。”
　　他微微偏头，可以看到那人的眼睛很圆。
　　像只猫儿，他轻笑着如此感慨。
　　这就是一个家，有人在身边那么认真地看着他，期待吃到第一口鱼，也会那么仔细地挑去鱼刺送到他的嘴边。
　　小腿上突然一痒，是丘比特。
　　也不知道是期盼了多少年，才等到这样一个人，一间屋，一只猫，一个安宁的生活。
　　他这个异乡人对这样的温暖放不开手。
　　他们像是两年来的每一天那样同一桌吃饭，散步，还进行了新近增加的日常——一部战争剧。
　　这样平静无波的生活如果一直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会厌倦，但起码不是现在。
　　杨佩斯凝视着怀里依然入眠的他，难以平静。
　　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让他看起来比自己还像个外国人，尖尖的下巴埋进丘比特银灰的皮毛里，轮廓模糊。
　　“就这样吧，很好。”
　　他闭上眼睛，睡意毫无。
　　他那家小小的宠物店依旧开着，已经有四年，大部分都是熟客在照顾生意，偶尔也有新客户被介绍来。
　　不过这几天店里的笼子越来越空。
　　“哟，杨店，这么忙啊？”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推门进来，把猫箱放在地上，“我们家姜姜就拜托你啦。”
　　杨佩斯正给一只泰迪剃毛，抬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好。”
　　女人客套了几句，便踩着高跟鞋推门而去，和一串拉杆箱骨碌碌的声音一起远了。
　　陆离在门口和她打了个照面，进来问道：“姜姜妈妈怎么拖了那么大一个箱子走了？”
　　“搬家了。”店长头也不抬，拿推子又理下一缕毛，“今天回来这么早？”
　　陆离在沙发上坐下，倚着靠背瘫成一团，懒懒回答：“有个一对一的学生请假了。”
　　“嗯。”杨佩斯沉默下来，专心干着手里的活计。
　　电推细小的嗡嗡声令人昏昏欲睡，陆离模模糊糊地把头靠在另一个抱枕上，姿势扭曲而可爱。
　　店长再抬头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他睡在单人沙发上，姜姜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缩在他的怀里。
　　杨佩斯不是中国人，但他一直很相信东方古典哲学中的“缘”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家里已经养了一只猫，收留这个被抛弃的小东西也不是问题，或许也是个伴。
　　杨佩斯这么想着，抱起姜姜，推醒自己的爱人。
　　“我们回家。”
　　不过中国传统意义上的“缘”似乎不太适用于这两个同为雄性的猫科动物。
　　两人坐在地板上围观这两只炸开的毛球，不敢轻举妄动。
　　“丘比特今天怎么了？”陆离压低声音问他，“他原先和店里其他公猫都玩得挺好的。”
　　杨佩斯想了想，回答他：“应该是发情期，姜姜没有做绝育。”他指指橘猫只剩一半的左耳，“姜姜妈妈也说过和野猫打架破相的事，不太喜欢它。”
　　“真可怜。”陆离起身拿了一个罐头打开倒在食盆里，推倒两只猫中间。
　　做过绝育的丘比特终究败在了猫罐头的香气下，慢慢平静下来，凑到自己的食盆前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姜姜，快吃啊，”陆离盘腿坐在地板上，小声说着，“鳕鱼味儿的罐头可好吃了。”
　　孩子一样地兴奋着，希望身边的一切可以得到幸福。
　　杨佩斯坐在一边看着这样的景色，轻笑起来。
　　只是曾经拥有就够了。
　　在橘猫也探过头来吃罐头的同时，他平静地开口：“陆离，我要回国了。”
　　“回去几天？”陆离摸着姜姜的毛“用我一起吗？”
　　杨佩斯看着他的动作，答道：“可能不会回来了。”
　　“哦，。”那只手抚过姜黄色的皮毛，没有丝毫停顿。
　　他的冷静超过了杨佩斯的预想，让他无法提出心里埋下的请求。
　　屋里沉了下来，空气流得缓慢，压抑更甚当年。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的机票。”他顿了顿，还是问，“你愿意跟我走吗？”
　　“抱歉，”陆离直起腰与他对视“不。”
　　杨佩斯安静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我知道了。”
　　他本来是一个很少笑的人，近来却频繁露出这种并非纯粹表达愉快的表情。
　　“我在和你交往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了。”陆离站起身，去厨房倒了两杯水端过来“我做过准备了。”
　　那双猫儿眼垂下，清亮得好比琉璃。
　　“我的生活没有你是会有点寂寞，但如果我的生活只有你，可能就是一种悲哀了。”
　　杨佩斯拉起他的手，冰凉，“这就是我为什么现在才问你。”
　　他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放弃一切和自己去德国得到的只能是单边生活的痛苦。
　　他理解，接收，但还是抱有一丝幻想。
　　杨佩斯从口袋里抽出两张机票，递给他一张“留作纪念吧。”
　　陆离接过，点头“好。”
　　就像他们关系开始的那样，只是互换了角色。
　　次日，两人俱是起得很早。
　　衣物，洗漱用品，杨佩斯在这个家中的存在被封进一个拉杆箱里，只有半人高。
　　这半天，两人几乎没有说话，家里的两只猫也安静得一反常态。
　　像是平日一样，陆离送他到门口，目送他下楼。
　　他抱着丘比特和姜姜，扒在窗台，看那个背影。
　　“姜姜，我算是跟你一样了。”他摸了摸两只猫的头顶，“呐，丘比特，冲我射一支铅箭吧。”
　　趁我还看得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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