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印痕

　　“吴主任，急诊室有病人需要紧急抢救，情况很危急，刘医生让我请您过去一趟。”
　　吴浩才刚刚坐下，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张护士便急匆匆地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好，我马上过去。”
　　毕竟已年过五旬，连续三个小时的紧张工作，已让吴浩的腰有些痛得直不起来了。可此刻的他也顾不得这些，立刻站起身来，拖着已微微有些发福的身体，匆匆往急诊室赶去。
　　一进入急诊室，一股粘粘的血腥味便冲进了吴浩的鼻子。自然，执业二十多年，对于这种味道，他早已习以为常了。
　　忙碌的身影之间，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正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的躺在病床上。他身上的白色长袖衬衫有好几处擦破的痕迹，被溢出的血渍染成了深红的颜色。额上的伤口看起来已然进行了压迫止血，此刻血已经有些凝固，将一些头发卷曲地粘黏在了一起，贴在脸颊上。因为失血，他的脸惨白得如一张白纸，面颊上几道细细的血痕，也因为面色的惨白，而显得越发殷红。
　　刘医生和两位护士此刻正在观察着伤者的体征。
　　走到病床前，吴浩用他那一惯沉稳温和的声音问道：“交通事故？”
　　“是。”一听到他的询问，刘医生立刻转身答道。作为一个刚刚从校园毕业的实习医生，对于这样的场面，她的心里，仍免不了紧张。
　　“怎么样，伤者现在什么情况？有意识吗？”
　　“伤者的意识已经丧失。”
　　“呼吸和心跳呢？”
　　“都有！”
　　“血压？”
　　“收缩压81，舒张压50！”
　　“伤者家属在吗？”
　　“不在。伤者是急救车在事故现场直接接过来的，现场的另一名伤者已经被120急救人员当场诊断为死亡。目前还没有家属的联系方式。”
　　“知道了。马上给伤者进行全面体查和心电图检查。”
　　“好的。”刘医生和两位护士立刻行动了起来。
　　吴浩也没闲着，开始检查伤者的受伤症状。
　　忽然，在伤者肩头的位置，透过伤口处理时剪开的衬衫袖，吴浩看到了一个红色的印记，虽然被一条很深的伤口和血迹遮掩了部分，但仍能看出那是一个如某种图案一般的非常奇特的圆形胎记，在那胎记的中央，还隐约可见有着一个类似于盘蛇的红印。只是，那红印连同圆形一起，被一条约有十公分长的伤口正好从中划开，一分为二，皮开血溅之下，更显诡异。
　　突然之间，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哪里见过呢？吴浩也说不上来，只觉得眼熟。在他那日渐退化的脑子里，一些模糊的信息似有若无地飘荡着，他屡屡想要抓住，却始终不得要领，最后，便也不再深究了。

　　站在如迷宫一般的纵横交错的长廊里，看着两边不断向后流动的画面，叶宇桥迷茫了。
　　画面里的，是一个看起来非常远久的年代。单车道的水泥马路，陈旧而质朴的灰墙老屋，行驶在蜘蛛网一般的电线下的无轨公交电车，来来往往的三角架自行车，随处可见的路边小摊，衣着老气面貌朴实的行人……明明是那样久远的场景，那其中，却又好似掩藏着一种令他说不出的熟悉与怀念。
　　画面里的那个可爱的、漂亮的小男孩，宇桥并没有见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个小男孩时，他的心里，总有着一种看到儿时的自己一般的熟悉和亲切。在那孩子身边，还有许多好似陌生又好似熟悉的面孔，他们的相貌，他们的神情，仿佛总与记忆中的某一些画面重叠在了一起。尤其在看到怀抱着小男孩的他的父母时，一种奇特的感情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到宇桥的心湖中，咚的一声后，漾开了一圈一圈的波纹。不自觉间，他流下了两行热热的泪。
　　在这迷宫长廊中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着，画面中的男孩一点一点的成长，渐渐的，长成了一个眉目俊美、却又有些清瘦的翩翩少年。一张又一张名为“亲人”和“朋友”的脸，匆匆而来，匆匆而过，谈笑嬉闹之间，书写着光阴的故事。之后，少年渐渐的长大，父母渐渐的老去。
　　再之后，一位美丽的女子，出现在了画面中最清晰的位置。那女子留着一头乌黑的披肩直发，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棉质碎花连衣裙，那种朴实而又清新的味道，就如同大自然中的一花一草，不加修饰，却又无比美好。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她的眼睛凝视着他时是那样的款款深情。看着画面里的她，宇桥忽然觉得一阵一阵的心痛。他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张美丽的面孔，就仿佛，想要将她刻入自己的心中。
　　蓝依，一个名字忽然跳进了他的脑中。蓝依……没错，她叫蓝依……那名字仿佛早已躲藏在他的心底深处，一直在等待，等待他的灵魂的召唤——正如此刻。
　　那个叫蓝依的女子，语笑嫣然之间，让那些光影变得如水波般地绵延流动，让那些色彩仿佛溢出了画面，炫丽了整个迷宫。
　　所有的画面，一幕幕缓缓地闪过。每一幕，似乎都能勾起他心中的某一些情感，或悲伤，或欢喜。
　　太多太多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他的脑子里，不得停歇。渐渐的，宇桥感到头部一阵剧烈的如撕裂般的疼痛。双手紧紧地挤压着头，他只希望这样的挤压，可以将脑中的那些东西挤去。可是，无论如何挤压，钻进他脑子里的，仍在越来越多。
　　画面忽的一转，在一片黑暗之中，一阵刺眼的灯光如利剑一般直刺他的双眼，伴随着那刺眼的光芒，一辆轿车朝他迎面冲了过来。
　　“啊——！”他不禁一声惊呼。

　　“宇桥！宇桥！你醒了吗？你看见我了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宇桥耳边急切的呼喊着。因为激动和紧张，那声线有些拔高，而略显尖悦。
　　宇桥费力地睁开双眼，迷宫不见了，出现于眼前的，是病房上空那白色的墙和刺眼的日光灯。紧接着，是一张无比熟悉的焦急而关切的脸。
　　“可心……”宇桥低低地呼出了那个女子的名字。
　　“你终于醒了！你醒了就好了！”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宇桥的手，可心赶紧用另一只手按下了床头的呼叫按钮。她已经强作镇定，可心中的担忧、欣喜、紧张、激动，却早已化作热泪，涌进了那双清澈的眼中。
　　他的心顿时涌起一阵温暖。
　　他真想立刻坐起身来，告诉她自己已经没事了。可就在这时，突然的，另一张清新美好的面孔闪现在了他的脑中。
　　她叫什么来着……蓝依……没错，就是这个名字，蓝依……
　　又是一阵莫名的心痛。
　　她到底是谁？脑中那些杂乱的画面又是什么？是梦吗？
　　不到一分钟，一个护士便急急地跑了过来。紧随其后的，吴浩也已经在护士的告知下，匆匆地赶来了。
　　眼前的这位吴医生看起来应该已年过五十，脸上已有了纵横交错的纹，两鬓已挂了丝丝缕缕的霜。不知怎么的，那张四方周正、阔眼疏眉的脸，让宇桥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在脑子里不住的闪现，却又并不能描出个细致的轮廓来。
　　“吴医生！”一见到吴浩，可心赶忙站起身来，退让到一旁。
　　吴浩以微笑作答，而后站到了宇桥的跟前。
　　“感觉怎么样？现在我要先给你做一下检查。我会提一些问题，我慢慢问，你慢慢答，不用急。”他温和地对宇桥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叶宇桥。”宇桥的声音仍旧虚弱。
　　“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医院。”
　　“能想起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吗？”
　　“我记得……应该是出了车祸。”
　　“好的。”
　　吴浩说完，又观察了一下宇桥的眼睛，拿听筒测量了一下他的心跳频率，见一切正常，才终于松了口气。
　　宇桥一直用探究的目光直视着吴浩，越是与他交谈，那种熟悉的感觉便越是清晰。他见过他吗？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
　　“怎么样？现在还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吗？”
　　“还好，就是身上还有点痛。”
　　“你身上有多处擦伤，还有肋骨骨裂的现象，所以恢复起来还需要一个过程。幸好，虽然事故发生时引发了疼痛性休克，但是并没有出现体内出血或者颅内出血的情况。呆会儿我们会再给你进行一次全面的检查，你先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谢谢吴医生！”可心在一旁诚恳地说道。
　　“不用客气。”吴浩似乎也看出宇桥眼神的不同寻常，颇为不解地看了看他，而后转身离开了。

　　白天倒也罢了，或是有太多的人和事分散了注意的关系，宇桥的脑中，还只是偶尔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会突然冲出来，就似误闯入村间的小兽，虽难免会胡乱冲撞一番，但终究也只是一会儿功夫，便逃遁而去了。可到了夜深人静时，当世界安静了下来后，一切，可就不同了。先还只是那么一两个残碎的片段，仿如探路的小兵，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可紧接着到来的，却是奔腾而来的千军万马，毫无防备的，呼啸着冲向了他。
　　越是抗拒，越是来势汹汹。
　　宇桥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若说在昏迷中所见到的那些只是梦，那现在这些，又是什么呢？
　　他睁大着双眼，努力地想从这如梦魇般的幻觉中清醒过来，可眼前的景象却突然变得亦真亦幻起来，总有些画面与眼前的现实世界在重叠，在交织，它们生动得不似幻觉，而更像是某种从遗忘中复苏的过往，或者说，某种从灵魂中被唤醒的记忆。
　　伴随着它们而来的，还有一阵持续的炸裂般的痛。宇桥痛苦地忍耐，挣扎，直到，闭上了眼睛。
　　却正是在这时，那阵汹涌却又一瞬间悄然退去了。他终于平静了下来，有了回顾面对的勇气。
　　难以置信的，在他的视线中，看到的并不是万马践踏后的狼藉，却是一片宁静的、祥和的美好圣地。如画的天空，葱茏的草，芬芳的花，潺潺的喷泉，还有，让一切美好都相形见绌的那个女人——蓝依。
　　她静静地、温柔地看着他，莞尔一笑间，眼里一片星河。他的心顿时间入了魔障，陷落在了她的如梦般的双眸中。
　　什么时候睡去的，宇桥已不记得了，只记得醒来时，心中还充盈着无比的眷念，耳边还依稀听得到她对着他轻柔呼唤的一个名字——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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