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夫人

　　小九不解其意，正打算问他，却见霍小七径直走到一个算命摊前。

　　算命先生趴在放满周易八卦的桌上，酒气熏人，身旁放着一摞红布条。

　　霍小七抽出一张红布条，摊在桌上，极其认真的写下自己的名字，小九也走过去，霍小七一笔一画的带着小九。

　　霍小七，小九。

　　霍小七矫健的爬到姻缘树最上面，将红绳系在上面，打了个死结，欢欣雀跃的望着心上人。

　　小九站在树下仰望她唯一的英雄。

　　红布条垂下来的尾端在暖风中飘着，风吹落姻缘树上开的洁白的花，落得满头满身都是。

　　霍小七跳下树来，稳稳的落在小九面前。小九仰头看他，带着独属于少女的喜悦，羞怯道：“以前听青姨说两人若要成婚必定要请媒人，经得经两方父母同意，红妆十里，这样不算。”

　　霍小七掰着她的肩膀，眼里含着笑意：“你看那天上闪闪的星子和明亮的月亮，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小九果真抬眼去看天上的星子，霍小七稍一低头便在她额上印了一个吻，像是做了个记号。

　　小九被他那一吻吓得措不及防，大叫一声，惊的睡梦中的算命先生身上一抖，只见桌上笔墨都不是原来的位置，又见一位妙龄少女捂着额头使劲瞪着眼前那个有些慌张的少年，便已晓得刚才发生了什么，直拍桌案叫道：“大胆淫贼，吃贫道一脚！”

　　霍小七拉起小九慌不择路的便跑，直跑到灯火辉煌处才缓缓慢了下来。

　　盛宇城的繁华非别处可拟，就只有一点不好——贵。像寻常衣物首饰在江陵城才几十文钱，到这里竟要一两银子，饶是如此，往来宾客仍是络绎不绝。

　　小九心中只觉高兴，就算什么都不买只瞟两眼也觉高兴，小九一高兴，霍小七也跟着笑起来，指着前面的一个酒摊子，道：“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

　　两人相对坐下，要了一壶不醉人的米酒，慢慢的斟酌起来。

　　旁桌的两名书生模样的人边饮着北玄国特有的烈酒，白衣书生边说道：“听说席公爷在北境战场上节节败退。”

　　坐他对面的青衫书生似是在感慨：“想当年席公爷领我南朱国三千精兵打败敌军三万，如今过了十几年，没想到席公爷老了……”

　　白衣说道：“哎……，北玄国老皇帝一死，新皇帝刚坐上龙椅，下面官员百姓尽皆不服，他想服众便拿我南朱国开刀。谁料经过老皇帝十数年的训练，他们的兵力竟强盛至此！我还听说上头愿意把最疼爱的小公主嫁到北疆，以求两国十年安稳。”

　　青衣饮了一大口酒，满脸愤恨：“我朝历来重文轻武，除了一个席府，竟找不到一人可去战场杀敌！”

　　白衣道：“北玄国的大皇子素来花名在外，光是做太子时便已纳了三十二房妻妾，上头既然舍得把公主远嫁，看来也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霍小七端起酒碗碰了碰小九的碗：“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酒碗中的米酒因此而波荡不止，小九吸了下鼻涕，笑道：“这米酒甜甜的没味。”

　　酒家重换了烈酒，小九将整整一碗都干尽，双颊赤红，趴在桌上看着霍小七，喃喃道：“我若是男子必定第一个参军北境，杀的他们闻风丧胆跪地求饶！”

　　霍小七也没说什么，饮罢酒才道：“要真有那一天，还有我呢。我宁愿阵前万箭穿心死，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你们两个三更半夜跑到这里作甚？”

　　纪尧一身白衣，束着白色发带，脚上鞋子也是白色的，眼眸中布满红血丝，面有倦容，放眼望去活像披麻戴孝，却愈发衬的面如冠玉，君子翩翩。

　　那天品花楼的事小九都还记得，只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别的地方，霍小七拉起小九就要走，被他拉下，道：“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出来走走，没想到能在这里能遇见你们。”

　　说完便坐下，向酒家要了整整一大坛“沁雪”。

　　霍小七也只客气了几句便无话可说，小九是压根儿不理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他。纪尧浑不在意，一碗接一碗的大口喝酒。

　　“有了好酒竟然不叫我，真是枉为朋友！”

　　席瑶与秦潇并肩而来。

　　酒家搬来长凳，正好坐两人。秦潇挨着小九坐下，笑道：“今天这是提前约好的吗？”

　　小九侧眼看见旁边的两个书生早已离去，才道：“半夜三更的睡不着就出来逛逛。”

　　席瑶皱眉道：“不是说不让你随便出来吗？”

　　小九扳起酒坛倒了满满两大碗，一碗给席瑶，端起另一碗，道：“我不过是贫贱草民，能得你这般关心也算我三生修来的！”

　　席瑶不解的看向霍小七，霍小七道：“小九大约是喝多了，你们别介意。”

　　纪尧搂着酒坛，笑道：“喝多了好，喝多了就会无知无觉。”

　　席瑶与秦潇越听越迷茫，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小九欲起身辩驳，一脚踩空磕在桌上，额头顿时红了一大片。

　　霍小七想去扶她，小九只笑道：“我自己来。”

　　席瑶与秦潇看此情景以为小九又与霍小七吵架了，刚想训斥霍小七为什么欺负小九，便听到远方传来官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小九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走去，霍小七拉着她的衣袖，向众人解释道：“小九喝多了，我这就带她回去！”

　　小九一把甩开他，大声道：“我没醉，我要去见他们！”

　　声音越来越近，霍小七也不再劝她，只搂她在怀，留给众人一个窈窕的背影，轻轻抚着她的背，小声哄道：“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眨眼间官兵已经来到酒摊前，领头的认识席瑶，便向他秉手道：“两个时辰前有刺客去太子府，末将奉命行事还望小公爷莫怪！”

　　席瑶端坐在长凳上，用极具威严的口气训斥道：“你们半夜三更弄这么大动静别吓坏了城中百姓！”

　　领头的应了，看见霍小七搂着的小九，刚要上前问话，就听到席瑶哈哈一笑：“小两口吵架，寻常的很！”

　　领头的半信半疑，还想上前，席瑶便道：“这两个是我的朋友，你们还要问吗？”

　　官兵们又一阵扑腾，才去另一条街继续巡逻。

　　席瑶饮了口酒暖身，低声道：“太子府遇刺？看来这天下从此不太平了……”

　　秦潇仿若未闻，询问道：“天快亮了，这里离思秦楼近，不如各位去那里歇息一下？”

　　霍小七望着怀中烂醉如泥的小九略一思考便应了声是，纪尧也点头附和。

　　霍小七为了照顾小九便与她同一间房，小九又吐又喊渴的折腾半天才睡着，霍小七也不敢远离，趴在床沿上眯了会。

　　“玉儿，玉儿……”

　　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小九努力的睁开眼见一个华服贵妇正望着自己笑，额头上新贴的花钿闪闪发光，刺的人眼疼。

　　“玉儿……来呀，过来呀……母后在这里……”那妇人招手唤她过去。

　　小九无声的跟着她往外走去，刚推开房门便见那妇人化作一阵烟雾消失不见。小九胃里一痛，便吐出许多黄白之物。

　　四处都是迷雾，小九心中害怕，忙进屋牢牢的把门闩插好，见妇人正躺在床上，嘴唇乌青，昔日灵动的眼眸渐渐散光，床边跪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孩。

　　妇人想抬手替爱女擦眼泪，但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

　　女孩嗓子都哭哑了，抽抽噎噎的说着含混不清的话。

　　妇人努力笑了笑，使自己看起来有些生气，望着膝下最小的孩儿，示意她将耳朵靠过来。

　　女孩听话的趴在她唇边，听到她说：“玉儿，好好活着！”

　　像是小时刚有记忆时每晚听到的摇篮曲，轻柔婉转，哄人入睡。

　　斗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她知道母后要走了，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母后再也看不到她长大成人，每天一边数落着她那像鸡窝一般的头发，一边用桃木梳一缕一缕的顺着。

　　母后曾说她亲自给女儿挑选全南朱国最好的男子做她女婿，还要看着她生儿育女，做外祖母……

　　她很想母后留在这世上，留在她身旁，可她从母后难受的表情猜出她应该很痛，有多痛呢？就像小时和席瑶哥哥一起爬树从树上跌下来摔断腿那么痛。

　　那时父皇还为女孩桀骜难驯的脾气与母后大吵一架，可母后依旧每日守在床侧贴身照顾。

　　晚上痛的睡不着时，母后便轻轻摇着蒲扇唱着小曲儿哄她睡觉，那温柔的歌声似乎真的有疗伤功能，女孩听到歌声后总是睡的香甜。

　　女孩忍住哭腔，在妇人耳旁说道：“玉儿哄母后睡觉，这样母后就不痛了。”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边编织忙。编成卷入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女孩将整首曲子一字不差的唱完，妇人的手也开始变凉，脸上隐隐带着笑容，女孩沉默了一会，似是在接受母后离去这个事实，也不过眨眼间便发出了嘶吼声：“母后！”

　　父皇，太子哥哥，姐姐他们都去凉暑亭避暑纳凉了，就算八百里加急也得两个时辰才能赶到，父皇等人圣銮回宫还得等一天一夜。

　　女孩跪在床前哭了整整一天一夜，有宫人侍女进来处理后事都被女孩歇斯底里的哄了出去。偌大的宫殿顿时显得空荡荡的，除了女孩的抽泣声，只有风卷起珠链的清脆响声。

　　女孩缩在墙角里小小的一团，手里抓着母后最爱的一支碧玉珠钗。

　　小九心痛如绞，忙跑上前蹲下身子抱住她，安慰道：“没关系，还有我……”

　　女孩蓦地抬头，小九正想去看她的容貌，一阵白光刺的眼睛睁不开，接着便陷入无尽的黑暗。

　　霍小七早晨醒来后，见床上空无一人，鞋袜却都安然放在原地便慌了：“小九！”

　　霍小七在思秦楼遍寻不着，急的眼眶都红了，席瑶整理着套在外边的大袖，开门问道：“怎么了？”

　　“小九不见了！”

　　“什么？昨天不是叮嘱你好好看着她吗？这里所有的房间你都找了没有？”

　　“都找过了！”霍小七顿了一下，看向纪尧的房间，脸色微变：“只有他的房间没找了！”

　　不顾席瑶的阻拦，霍小七箭步冲到纪尧房间，一脚踹开那扇雕花的黄花梨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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