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夫人

　　春雨才刚下了两场，天气就迫不及待的温暖起来，催开了沉睡一冬的花木。

　　江陵城外满山的油菜花也抽出嫩黄的花苞，金灿灿的，香气馥郁。

　　温柔的东风轻轻的抚着嫩绿的柳条，小九趴在霍小七的背上抬头数着天上飘过的白云。

　　“小七哥，你看那朵白云像不像一只肥硕的羊腿？”身着褐色衣衫的少女笑着问道。

　　背着她的黑衣少年仔细看着脚下的路：“我看着更像是美丽的小九飘在天上！”

　　小九得意的笑了：“小九不要飘在天上，小九要永远在小七哥背上。”

　　霍小七步伐轻松，分开油菜花朝着最南边的山坡上走去。

　　江陵城外最南边的山坡上有他们的家——一座被遗弃的观音庙，庙里有秀才师父，有同他们一般大的霍小八，还有一堆烧的很旺的火堆。

　　小九紧紧的贴在霍小七背上，哼哼哈哈的模仿城里女子唱起歌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霍小七听到歌声后笑的停不下来：“小九所唱之歌当真是自成一派，担得上惊天地泣鬼神之说啊！”

　　这首歌是他们路过春风楼听到的，春风楼的姑娘轻捻琵琶弦，低眉浅唱，曲调婉转动人，情义款款。
　　小九听后脸色一红，双手一左一右的捏住他的耳朵，气道：“回去我要告诉秀才师父，说你欺负我！”

　　霍小七不以为然，反倒撒开步子大跑起来：“秀才师父肯定去找青姨了，没空搭理你……”

　　两人如同山间自由自的小鹿，奔跑在无边的油菜花田中，破烂却干净的衣角上沾满了黄色的花粉，引得蝴蝶绕身。

　　小九是霍小七两年前在山上捡的。

　　那时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山上的雪积的有膝盖深。

　　山间的动物躲了几天风雪，雪一停便都跑出来觅食了。

　　霍小七与霍小八便是趁着这个时候踩着厚厚的积雪跑到山上准备打只山鸡，改善改善生活。

　　谁知走到半路竟又纷纷扬扬的下起雪来，二人赶忙找了一个山洞躲避风雪。

　　刚掸去衣上雪花便听到“咚咚”的声音从山洞里面传来，黑漆漆的山洞中间摆着一口棺材，那声音便是从棺材里面传来的。

　　那口棺材并未用钉子钉住，而是在棺身外面绕了一根绳子，绳子接头处打了个活结。

　　二人自小走南闯比，凶神恶煞见的多了，岂会怕这只被棺材困住的野鬼？

　　霍小七解开绳结，推开棺材盖，棺材里面是一位满脸是血的女孩，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暗红色，身上穿的素色绫罗却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十三岁左右样子。

　　棺材里除开女孩，还有一堆熟的吃食和一些散碎银子。

　　霍小八瞪大眼睛望着女娃娃：“哥，你说她这身衣裳得值多少钱？”

　　女娃娃看着陌生的两位男子忘了哭泣，只呆呆的看着他们。

　　霍小七不理睬他，望着面前受惊的小鹿，温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女孩不知所以的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依旧摇头。

　　“你家住哪里？”

　　女孩茫然的看着他们。

　　霍小八道：“哥，你就别问了。她家人肯定以为她死了才把她装进棺材弃到这里的。”

　　女孩依旧无措的望着他们，嘶哑难听的声音从喉咙处传出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是我的亲人吗？你们是不是要抛弃我？”

　　将棺材中的吃食碎银打包后，霍小七背着女孩，霍小八背着包袱下山去了。回到破庙里，让秀才师父看了才确定女孩确实已经不记得从前了。

　　经秀才师父的再三筹划，还是决定把女孩送走，毕竟他们连自己的下顿饭在哪都不知道。

　　晚上女孩蹲在在火堆旁烤着火，霍小七走过去把手中的刚烤好的地瓜一分两半，大的那半递给女孩，缓缓道：“我与霍小八、师父都是没家的人，不如你同我们一起生活，也好有个照应？”

　　霍小七的脸色郑重，郑重到说话时有些底气不足。

　　许是被火烘的，在等待回复时霍小七脸竟然烫起来，烫的人心里发慌。

　　女孩将目光慢慢的移到霍小七的脸上，又低头看着那半块冒着热气的地瓜，缓缓地伸出手接住。

　　那一年霍小七十六岁，霍小八十五岁。

　　秀才师父看女孩也就十三岁的模样，便沿着霍小七霍小八的起名规律叫她霍小九。

　　开始时，怕秀才师父再把自己送走便时时刻刻的跟在霍小七身边，晚上睡觉时和霍小七一处睡，白天和霍小七一起走街串巷去要饭。

　　渐渐的，小九不再害怕秀才师父，也和霍小八熟悉起来，嗓子也恢复了清亮，但却三年如一日的黏着霍小七。

　　秀才师父是个屡试不中的读书人，年过半百还是个穷酸秀才。秀才师父会每晚对着月亮长吁短叹，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直到两年前遇到青姨再也没露出过那种落寞的神情。

　　每晚霍小七霍小八小九回来后，把今天讨到的食物交给秀才师父后，秀才师父便会翻开那本破旧不堪，甚至字迹都看不清的《论语》，摇头晃脑的教霍小七霍小八念，小九也会坐在火堆旁一脸崇拜的看着霍小七。

　　这一看便是三年，霍小七霍小八的个子仿佛雨后春笋般蹿了老高，青姨只得把以前的衣服用布料在裤腿处缝了一截又一截。

　　小九还是矮矮瘦瘦的，比霍小七霍小八矮了一头，站在他们面前时却有了大姑娘的模样。

　　再去街上行乞时，霍小七发现路过的男子总是在施舍的同时多看身旁的小九一眼，这让霍小七很不爽。

　　下次再去时，便将小九藏在身后，当然这样做带来的后果便是讨到的食粮几乎少了一大半，但霍小七心里高兴，因为他的小九一直都在他身后，一回头就能看见。

　　霍小八则束起头发，穿上最干净的衣服，坐在花丛中对着来往的阔太太露出甜甜的笑容。他的这招很管用，每天都是他讨到的钱粮最多。

　　霍小七背着小九从外面回来，霍小八忙迎上去，照例奚落一番：“今天你又讨了多少钱？”

　　霍小七放下小九，道：“今天没多少。”

　　小九走到霍小八跟前，道：“今天是清明节，我看街上的人都急匆匆的，要不去上坟烧纸，要不携家带口的去踏青了。话说，小八哥得了多少钱？”

　　霍小八听完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也不多，就三两银子而已。”

　　“三两？！”霍小七与小九都惊呼道。

　　要知道一两银子就够他们活一个月的，三两银子就够三个月的，平日好的情况下也就能讨到几文钱，今天霍小八竟然有三两银子，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霍小八骄傲的抬起头：“要是没有我，你们两个还有师父早就去喝西北风了！”

　　小九捂着鼻子道：“小八哥，你身上抹了什么香粉，好香啊！”

　　霍小八闻言低头去嗅，衣襟上果真有香粉味。霍小八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说道：“可能……”

　　小九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见秀才师父了吗？”

　　霍小八稍一错愕，便道：“大概是去找青姨了吧。”

　　霍小七从外边抱了一捆干柴，在屋子里生起火，招呼他们道：“快过来暖暖身上！”

　　小九笑着跑过去坐在霍小七身边，说起今天在街上见到的趣事，说到高兴时，二人皆是捧腹大笑，笑的累了，小九便枕在霍小七的膝盖上继续笑。

　　霍小八独自坐在他们对面，往火堆里添柴加火，闷声打断二人：“我出去找秀才师父。”

　　霍小七看着外边夜色渐浓，便点头道：“好！”

　　见霍小八出去了，小九才低声道：“今天我在街上听说男女相爱便可成亲，成亲之后就可相伴一辈子，小九想一辈子跟着小七哥，小九很喜欢小七哥，小七哥喜欢小九吗？”

　　乌黑的瞳仁里充满期待，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霍小七，霍小七脸上的笑意瞬间凝结，目光深深的望着仰头看着自己的小九。

　　四周一片俱静，只有火堆噼里啪啦的声音，大慈大悲的观音俯视着他们，小九听到了自己心跳声，也听到了霍小七的心跳声。

　　霍小七是个极容易害羞的人，还没回答，醉人的陀色便从耳后一路蔓延到眼角。

　　小九不知道霍小七的脸红本身就代表了一种答案，只痴痴地等着他的回音。

　　霍小七忽的站起身拉着小九一路狂奔，穿过油菜花田，停在了离月亮最近的山顶。

　　小九不明其用意，只知道霍小七将自己的手握的生疼，一路跟着他。

　　霍小七朝着月亮双膝跪地，左手压在右手上，深深的施了一礼，头磕在地上，道：“我自出生起便被父母遗弃，是秀才师父把我拉扯长大，可惜如今功不成命不就，霍小七不愿小九跟着吃苦，若将来封侯拜将，必定风光迎娶小九！”

　　他是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因此发誓也只对着亘古不变的月亮，这样誓言便会像月亮一样长照千古，永不变卦！

　　小九站在他身后，只问：“谁问你这些了，我问的是你喜不喜欢我？”

　　霍小七侧身道：“等我两年，两年后我必定有所作为！”

　　小九噗呲一声笑了，边转身下山边道：“我不过随口问问。”

　　走到半山腰时正好碰见霍小八，霍小八正坐在路旁的一大块石头上望着天上的大月亮，见她下山便侧脸问道：“怎么？被心上人拒绝了？”

　　霍小八平日就爱戏弄她，再加上今天说话的语气大有幸灾乐祸之意，小九更加不想说话了，抬脚就要走。霍小八慌忙堵在她前面，说道：“又不是我拒绝的你，你冲我撒什么气？”

　　新鲜的伤口上又被霍小八趁热撒了把盐，小九气的往他脚面上重重一踩，疼的霍小八直跳：“谁说他拒绝我了？不就是两年吗？别说两年就算等一辈子我也愿意！”

　　霍小八捂着脚：“我哥温文儒雅知书识礼，能看上你这个泼丫头才怪！”

　　小九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上前又踩了霍小八另一只脚：“反正我都已经是泼丫头了，何妨再添上一脚？”

　　霍小八疼的哎呦直叫唤：“泼丫头，活该没人敢娶你！”

　　看见霍小八挤眉弄眼的表情，小九方才的怒气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只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霍小八喊道：“泼丫头，你要真是嫁不出去，不如嫁给我好了！”见小九没回头，末了又补上一句：“本公子宽于待人，定不会计较你那泼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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