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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奇(六)
在我惊呼出声的一瞬间,床上那团黑影就像被踩到尾巴的小型野兽似的刷地耸立起背,急吼吼地冲我尖叫了一声,然后一窜烟地溜没了影。
等我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段郎身上时,那截诡异的暗色鸟喙已经消失无踪,段公子完完整整地躺在床上昏迷念经,仿佛从未被打断过。
男人垂下手臂慢慢站了起来,他看过来的眼神虽然平淡无波,我却莫名觉得自己像刚从这人筷子上抢走了他爱吃的菜色。
“它不大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他这么说。
一股突如其来的焦躁贯穿了我,我的头发在一瞬间像猫毛一样噼啪炸开了。
明明旁边还有个大活人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这人却在这儿若无其事地逗猫似的逗妖怪……
而且它们才是最奇怪的好吗?!对这么臭的房间趋之若鹜,却嫌弃经常沐浴焚香的本姑娘身上难闻!
我拼尽全力把想要大叫的欲望咽了回去。不行。我不能生气,生气掉头发,生气掉头发……虽然新的护发秘方让我在脱发的悬崖边勒住了马,但按这个节奏下去,秃头似乎指日可待。
不,我美丽的脑袋上不能没有头发。
“你难道没看到吗?”我竭力保持镇静,“他,他嘴里……有东西!”
“嗯。他中了魇魅。”男人耐心地给我“解释”了一遍,他捡起段家公子扔在地上的忍冬纹玉腰带,从垂着穗子的香囊里倒出几团散发着辛味的金白色树脂,随之落出的还有几片干瘪的树皮和半碎不碎的枯叶。
“兜楼婆香。”他把一块泛着蜡质光泽的乳香挑了出来。“浸入地下,土石皆有香,燃之可辟恶。”
“煎取香水,沐浴其炭,则令猛炽;散寒湿暑郁,祛山岚瘴雾……”我皱了下鼻子,“是啊,我读过楞严经,不过我以为那些都是宣传手段,顶多除个蛀虫,消去臭气什么的。”
“传说并非空穴来风。”男人把淞雪般的树脂在指间转了转,扔回小袋里。“他相信念诵佛经可以辟护自己,也不是错得毫无道理。”
我听见一阵短促而轻微的笑声,就像一时不察让气流钻出了喉咙,直到男人的目光落到我脸上,我才发现笑的是我自己。
他看着我,表情十分平静:“你觉得‘诵经祈求庇护’可笑。”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心里却在振臂认同他的说法。
男人说的“魇魅之术”我也听过,这种诅咒手法与“巫蛊”近似,或图画形像,或刻作人身,刺心钉眼,假托鬼神,妄行左道。
唐律极憎魇魅,疏议甚至将其列为邪俗阴行,“十恶”之一,而造魇魅者则被视为“不道”,若是子孙于长辈父母求爱媚而厌咒,下场均为流放二千里,罪无轻重。
但是念经祈祷?祈祷是驱不走邪恶的,我们仍要凭一己之力与之拼死搏斗。
我摇了摇头:“他到底怎么了?是被妖怪附身了吗?”
“可以这么说。”男人从桌上拿起一张薄纸,在手里折叠起来,“他现在做的正是用语言束缚对方,只是说的话不对。他并不知道附在他身上的是什么东西,不知晓‘真名’,念再多都没用。”
我隐隐想起《白泽精怪图》中的一页,上面说,在旧日众神行走于时间、人类饱受黑暗与未知的恐惧的日子里,“名”是世间最短的咒语,蕴藏着禁忌的力量,而妖怪的魂就寄宿于“真名”之中。
妖是蒙昧、是混沌,而“名”是启蒙、是秩序,“名”是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是在万事万物的表象之下,支配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
人类最古老而又最强烈的情感是恐惧,而最古老又最强烈的恐惧是未知。这种难以名状、失去理智的恐惧,把人转退为进所需的种种努力化为泡影。
然仓颉造字,造化不能藏其秘,灵怪不能遁其形,故天雨粟,鬼夜哭。知晓真名即知其来历,妖异物怪因其未知而被恐惧,一旦被叫动“真名”,本体被识破,就是被够到、祛了魅,失去其隐秘的神力。
但是不。我不想听,也不想再了解关于那个世界的更多的东西了——可我的嘴似乎并不受我的理性控制,话语止不住地奔流出来。
“我一直相信人类是没有凭空想象的技能的,”我喃喃道,“所有这些……妖怪,都来源于我们的生活,只不过是被诸加了对恐惧的幻想的异变而已,是因心而生心……但我并非怀疑一切,比如那日所见。”密密麻麻的黑发又在眼前浮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呢?为何我以前从未见到过?我正在被妖怪祟杀吗?”
男人没有抬头,他继续叠着那张纸:“你知道蚯蚓没有视觉吗?”
“什么?”
“蚯蚓没有视觉,看不到,也不知道光的存在,光对他们来说是无法想象的,可我们知道,那就环绕在它们周围。”那张白纸开始渐渐在他指间显出具体的形状,“而我们所看到的事物,同时也是自己的心中之物,真实无非是心中的真实。大多数人只是将外界的景象当成真实,压抑自己内心的世界,以为这样便可以得到安宁①。”
他极快地扫了我一眼,这转瞬即逝的目光令我感到恼火。
“你说的好像我们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在看这世间的一切。”我指向房中的一盆兰花,“既然人们看到的不是真实,而只是真实的影子,真实是心中的真实,那这花树若是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的心又有什么关系?”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②。”
他展开手掌,一只轻薄的蝴蝶正平躺在他手中,精巧可爱。
一股寒意穿过我的胸膛。这么多天以来,我一直说服自己那是眼病,是我脑子不正常产生的幻觉。然而真正令我害怕的是,现实的世界叠上这样一层荒谬的面纱,看起来却格外的真实。
是不是一旦了解到别的东西——了解到与我们的世界平行的阴影中的存在,我就失去了选择与大多数人走同一条道路的机会?
惶然间,我瞧见那纸蝶的翅膀微微翕动了下。然后,它像是获得了生命般,抖落起身上的磷粉。
“你、你会左道之术?”看见纸蝴蝶从男人掌中飘起,我的额头不禁流下一丝冷汗,“那、那不是……”我花了一番力气把“邪门歪道”四个字吞了回去,“……禁术吗?”
“取决于使用的方法,凡事都有黑白两面。”男人注视着掌间翕动的蝴蝶,银白的日光透过纸张映到他的颊上,使他的面容显得近乎透明。“魇诅只是一件武器,若是力量足够,它可以极具杀伤力,强大而绝对。”他顿了顿,“唯有一个例外,一个……缺陷。”
“什么缺陷?”
男人抬起头,窗棂的阴影投在那张脸上,仿佛一团漆灰的雷雨云。
“每个武器都有的缺陷。”他答道。
“它的使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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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彷徨少年时》
②此句出自王阳明
提到“真名”是因为本章终于可以知道男女主叫啥了_(:_」∠)_
作者没什么用的小科普:
“真名禁忌”广泛存在于全世界的神话中,“名”被认为是自身重要的一部分的延伸,与性命攸关,不能轻易授予他人,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知晓自己的“真名”。
《日书》、《白泽图》、《抱朴子》中皆有提到“知其物名,不能为其所害”的故事。
而在欧洲和中东,人们相信不管是人、神、还是魔鬼,只要知道了对方的真名,就可以使用咒术来控制或者诅咒对方。欧洲民间传说中的魔鬼往往是因为名字被发现而褪去魔力,被迫就范。古埃及神话中,真名是魔法咒语的核心,守护亡灵的女神伊西斯就曾以巧计骗取太阳神拉泄漏自己的真名,从而强行剥取了他全部的神力,成为诸神中法力最为强大的女神。
上古时期相信万物有灵,名讳其实是一种对语言的灵物崇拜,弗雷泽所著的《金枝》中亦有说到“未开化的民族对语言和事物不能明确区分,常以为名字和它们所代表的人或物之间有真实存在的物质联系。”因此古人把自己的真名视作自身极重要的一部分,努力保护它免遭交感巫术的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