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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奇(五)
“我准备好了。”我对男人用力地点点头。
男人的视线往右平移了几寸,落到我手中紧攥的铲子上:“准备好什么?”
“铲啊。”我把高举的铲子调了个头,锵地一声戳到地板上,靠近边缘的几个黑苔小怪退潮似的往后缩了缩。“别告诉我你打算就这么踩过去……哦,或者你有什么别的除妖办法?“
男人沉默片刻,开口道:“你为什么不问它们?”
“问它——什么?!”我的眼睛肯定不能瞪得更大了,“你是说跟它们沟通吗?”
男人没有理会我的质疑,他向满地哗哗叫的黑苔点了点头:“借过。”
然后,就像沸腾的海水唰地分开,黑暗的漩涡无声无息地分到两侧,甚至推推挤挤地蔓延到墙壁上。
“……”我把快要蹦出去的双眼重新塞回眼眶,拎着铲子跟在他身后。背后又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声音,只不过这回,我可以听出一些悄声的嘲笑。我回过头,看到分开的海潮重新闭合,犹如一条路消失在林中。
“你——”看着男人的背影,我有些糊涂了,近日以来的疑惑再一次充盈心胸。我不知该说什么。那些异闻、传说里不是这样的,驱邪的法师斩妖除魔,援助受难的凡人,他们不会当作没看见,转头走开。我知道不应一概而论,但我认为他不是这种人。“你不该做些什么吗?”
“如果看到每一个妖怪都要消灭掉的话,我的身体早就垮了。”男人没有回头,“我只面对那些必须面对的。每个人只有一条命,不是吗?”
我跟着他迈进段郎的房间,正想再说些什么,就猛地一个趔趄差点摔出去,撞到贴在门上的白泽图。原因无他,这屋里的味道实在是太恶心了。
我一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长了鼻子,一边庆幸最近身体着凉鼻子不大灵,要不然我估计自己会直接昏死在这门槛上,尽管眼下也并没好到哪里去。
这不是那种闷了一晚上的隔夜酒臭味儿,更像是一屋子糙汉打完三十场马球然后三个月没洗澡的汗巾子味,或是在三伏天的室外放了三天的烂水果腐败的气息。此刻这股味道像是有实体一样怒气冲冲地直往我鼻孔里戳,但是,这跟我先前遇到的那只发妖的气味不同,虽然我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男人的鼻子大概是真的不好使,因为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淡定地走了进去。
我泪流满面地抱着铲子跟了上去,关门的时候扫了眼屋外的苔藓妖。
虽然看不清它们具体的模样,但我估计这群妖怪是没有长鼻子的,因为房间里明明这么臭,它们还一股劲儿地往里面涌。
我用脚敏捷地钩住一只即将跃过门槛的小妖,把它轻轻推了回去,然后在一声划清界限的巨响中砰地阖上门。
回过身后,我发现男人正站在床边俯视段家的公子,昏迷的人好像梦呓似的喃喃着什么,但屋里的味儿大的让我觉得自己在走到他的床之前就要陷入二度晕厥了。
我向窗户走过去,想要开窗通风,男人却止住了我的动作。
“即使你开了窗,味道也不会散的。”
所以你的确闻得到这味儿啊。我在内心默默腹诽。
然而在房内粗略转了一圈后,我感到有些奇怪。
屋里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妖山妖海,甚至可以说是妖怪寥寥。边边角角处没有什么可疑的阴影,房间也打扫得很干净,不像是积攒了一大摞发臭腐烂的垃圾的样子。
更何况,这间本来就是上房,无论何时都是香云缭绕,燃着冰凉洁白的羯布罗,就连摆放的澡豆也是磨进了沉香玉屑、李花红莲这等名贵好料的。
昨晚我见到段公子时,他身上还有一股足以引来蜜蜂采蛰的暖玉似的兜楼婆香,进屋之前我也没闻到任何臭味的痕迹,就好像——一切令人作呕的气味只存在于这扇门内。
我揭开盛着羯布罗香的银香炉,却没看到预想中云母似的雪白结晶,炉底只有几块黑得发亮的木炭。
“怎么——”开口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因为一张一呼间都是那股阴魂不散的味道。
我突然开始懊悔早上出门时怎么没随身带块丁香含片救急,求生的渴望驱使着我去拿茶杯罩在口鼻处过滤呼吸,但我不想输给男人,只得硬着头皮往床边走。
奇怪的是,越靠近那张梨花木床,稀薄的空气就慢慢地挤进了肺里,走到床边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缓过来了,也听清了床上的人到底在说什么。
“……火不能烧,水不能溺,大毒小毒所不能害……龙天鬼神,精祇魔魅,所有恶咒,皆不能着……”微弱的声音从他一开一阖的嘴唇间吐出,断断续续,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
“……一切咒诅,魇蛊银毒,草木虫蛇,入此人口,成甘露味……一切恶星,碜毒人心,于如是人,不能起恶,毗那夜迦,诸恶鬼王并其眷属,皆领深恩,常加守护……”
「纸素白氎,桦皮贝叶,书写此咒,贮于香囊,或带身上,一切诸毒,所不能害。」一段模糊的记忆浮上我的心头。
……他竟然在念楞严经。
据说这部经书缘起于佛陀弟子阿难被摩登伽女的诱术所惑,即将触犯戒律时,佛陀感知到阿难欲壑难填的烧灼之苦,让文殊师利前往救护,持楞严咒破解了摩登伽女的巫术。
我被段家公子这种睡觉做梦也要背书的超常毅力震惊了,忍不住感叹:“这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摸我,不要停。”坐在床脚的男人突然这么说道。
“什么?!”我吓得差点跳起来,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被迫听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头顶也隐约响起隆隆雷声。
然而瞪向男人时,我才发现他刚刚专心注视的并不是段家公子,而是蹲在床角的一团半透明的阴影。方才我被段家公子的模样吸引,竟没看到它。
此刻,那影子正把瘦小的头颅搁在男人的指尖磨蹭,发出呼噜噜的嘶声。
“‘摸我,不要停’,”男人从那团阴影上移开视线,平静地看着我,又点了下那道黑影的头部,“它说的。”
杀才,谁问你那妖怪在说什么了啊?!
可是晚了。他说这话的画面犹如一把烧红的铁棍狠狠地戳进了我的脑子里,我大概有一阵子都没法忘记了。
这时,一种细小又刺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自怨自艾。我的耳朵猛地捕捉到它,就好像有人在耳道里用尖指甲对着粗糙的玻璃又刮又擦。
我刚想腹诽这男人说个话难不成还能造成实质上的伤害,就忽然瞥见段家公子的嘴角猛地抽动了一下。
我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面部靠近下颚处的皮肤开始隐约突起,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铁钩往外扯住、拉动,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从他光洁的皮肤下划过,刮起一道蜿蜒垄起的山脊,又隐没在贴合如初的肌肤线条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道轨迹慢慢、慢慢地靠近了他黯淡的双唇。
我的背僵住了,不是因为那虚弱的念经声不知何时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变成了“呵、呵”的乞求空气的干涸音调,而是因为我看到他白花般的嘴唇裂做两半,从黑洞的空虚里钻出来的,是一段反射着微光,我十分确信不出自人体任一部分的角质的尖锐。
很快,我意识到,那不是什么奇怪的角质品,而是一小截暗色的鸟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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