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

　　马车在崎岖的道路上行驶，没有名字的小姑娘趴在小几上守着她那盘小小的点心，没命地往嘴里塞。

　　“连妈妈，您瞧她这模样，撑死了可不成啊。”小鬟低声道。

　　“心肝儿啊，别吃了，吃太多撑坏了可不行。”连妈妈笑眯眯地说。

　　小姑娘纵然恋恋不舍，还是很快放开了点心碟子。她很怕连妈妈，虽然连妈妈总是笑，可她不笑的时候，小姑娘觉得她会把自己吃掉。

　　哐啷——

　　“哟，怎么回事儿？”连妈妈问。

　　“地上裂了条缝，马车轮卡进去了。”车夫说，“劳您下车，好让我们把车抬起来。”

　　“废物东西，好好的路不走，偏往坑里钻。”连妈妈说着，转头找匹轻纱卷了卷，搭在小姑娘的头上，让人看不清她的脸，然后带人下了车。

　　帘子撩开便见到一群身着粗衣，梳着高髻的少年，连妈妈一愣：“这是怎的？”

　　“连妈妈莫开罪，您这马车不比小门小户家的，实在太重，咱们这点人抬不动。正巧这几位散修的小师傅路过，他们都是修行会武的人，又愿意帮忙，就请他们来了。”

　　“那有劳了。”连妈妈嘴上这么说，一边拿手绢，一边死死钳着小姑娘等在一边。

　　“师兄，那是百花楼的连妈妈吗？”

　　“好像是。”

　　“喂，你两怎么认识她？”

　　“呃……这个……”

　　“手里牵的是她女儿吗？”

　　“怎么可能，一看就是她买来的姑娘。没看她一双眼睛瞪着，生怕跑了。”

　　“哎哟，奇也怪哉，这马车怎的这么沉？”

　　“连妈妈在百花楼身份很高，听说出行马车和县官的差不多贵重，自然……嘶……沉了……”

　　“你又知道。老实说去过多少回。”

　　“没，就去门口凑过几回热闹。胡来也要有那钱啊。”

　　“那小姑娘看着真可怜。”

　　“连城你又来了，世上哪个不可怜。别想了，再试试能不能抬起来。咱得赶紧回去了。”

　　不远处的小姑娘耳力极佳，将他们的话听了个真切。

　　这是个机会，她想，如果不赌一把，这辈子也别想逃掉，待在那种地狱，和死了有什么分别。她忽然扯开连妈妈的手，夺了她的手绢，跌跌撞撞向少年们跑去。

　　“给我抓住她。”小鬟厉声喝道。

　　照看的龟奴纷纷朝她扑去，然而小姑娘却在少年们面前顿住了脚步。连妈妈立即给了手下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微风拂过，本就因奔跑散开的轻纱彻底掉在了一边，露出小姑娘有些蜡黄的小脸。她眨着眼，小手捏着本属于连妈妈的手绢，踮起脚尖，去够莫连城的脸。

　　“小哥哥辛苦了，给你擦擦汗。”她压抑着嗓音里的沙哑，说话间，带着烂俗芳香气味的手绢已经碰到了正在搬车的莫连城的额角。

　　那一刻，所有人都看到莫连城的身子一僵。

　　“谢……多谢……”他捋直舌头说。

　　其余人目瞪口呆。

　　小姑娘奶声奶气说：“小哥哥是不是会武功啊……好厉害呀……”

　　啪——

　　一边突然失去支撑，马车一歪，又掉了回去，若非他们机灵扶了一把，马车就会侧翻，到时候摔坏了，他们就是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莫连城！”师兄弟们怒目而视。

　　莫连城愣愣地凝视着眼前的小姑娘，旁人都以为他被美貌的幼女迷住了。可小姑娘却从他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了深深的同情与悲悯。

　　“瞧瞧看，这天生的小狐狸。”不远处连妈妈暗自得意，掩嘴直笑。

　　“救救我！”借着再次凑过去给莫连城擦汗的空当，小姑娘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求求你。”

　　莫连城余光瞄了眼笑意盈盈的连妈妈，然后落回面黄肌瘦的小姑娘身上。

　　“不然我会死的。”小姑娘低低道，“求求你……”

　　马车终于被抬出缝隙，连妈妈松了口气，正要上前道谢然后离开。一直安静的马匹忽然嘶鸣一声，似乎是被什么惊了，疯狂地拖着马车冲连妈妈奔去。

　　“天老爷！”连妈妈大惊失色，拖着丰腴的身躯，极不灵便地逃跑。

　　“干什么！把人放下来。那丫头是我们的。”一名龟奴在慌乱中喝到，“拦住他们！快来啊，抢人了。”

　　“连城你疯了。”

　　“别说了，快跑。”莫连城一把抱起小姑娘，觉得意外地轻巧，施展轻功，逃命般飞走了。

　　与他同行的师兄弟急忙跟上，其中一人叹口气，边逃边道：“瞧你管的这闲事！回去又得被师父骂了！”

　　·

　　热腾腾的扑鼻面香将她从梦中唤醒，容嘉宁睁开一只眼，发现自己虽然不在卧房，身上却不知何时盖了床被子。

　　对面小几上放着一碗似乎是刚出锅的面，兰凛正小心翼翼地将面碗捧到炉子边，于是容嘉宁连忙出声：“我也想吃……”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半梦半醒的缱绻。

　　兰凛身子一顿，转头看着她：“本来就是给你的。我放这儿，你洗把脸过来吃不会凉。”

　　“没凉也糊了。”容嘉宁翻身坐起，饿死鬼投胎地去端面碗，“就打了个盹，洗什么洗。唔……好香，肚子都饿痛了。你吃了吗？”

　　“吃了。”兰凛说，“你到了这么久都没找我，我怕出事，就擅自找过来了。”

　　“没给人发现吧。”

　　“没。”

　　“那就不打紧。”

　　“关于那两个转运使黑白两道的交易，给你查到了，都在这儿。”兰凛说着递给她一个小册子，“你收好，早点睡，明天再看。”

　　“明天有……明天的事……”容嘉宁咽下一口面，含混不清的说，“差点栽在这里，都愁死了，哪里睡得安稳。”

　　“怎么回事？”

　　“呃……哎，你也别跟着操心了。这边又有一件事，要你跑一趟。”容嘉宁暗暗给了自己一嘴巴，“大理寺丢了个人，叫冯懿，就是上次你查过的那个，你留心帮我找找。应该不会太远，方圆二十里掘地三尺都要把他给我搜出来。另外你注意自己的小命，之前匆忙让程是非去追，竖着离开，横着回来，这破地方不比咱老巢，诡异的很……咦，什么味道？”

　　凑近了，容嘉宁在兰凛身上闻到一股不熟悉的味道。

　　“迷香？”容嘉宁吸吸鼻子，半开玩笑道。

　　“不是。”兰凛连忙道，“你上次带回去的花……”

　　容嘉宁默了一会，想起了关于黄桷兰的那段尴尬的回忆，忍不住干笑了两声：“原来如此。”

　　还好兰凛不知道其间内情，否则，又是一个“五百两”的不依不饶。

　　“我走了。”兰凛忽然道，似乎有些局促。

　　“这才待了多久。”容嘉宁说，“来都来了，歇一会再走吧。来来回回地跑，你图个啥？不知道累呀！”

　　“我歇好了。”兰凛说，“其实我来了好一会儿。”

　　“那你不知道叫我？就干看着我一直睡呀？我睡相能有那么好看？”容嘉宁忍不住教训她，“你这丫头，傻不傻。”

　　“你又嫌我……”

　　哦，不，容嘉宁惊觉自己嘴欠又惹事了：“没……没有，就是怕你无聊。”

　　“不无聊。”兰凛盯了她好半晌，又道，“你说梦话，浑身出虚汗，醒来眼睛还很红，我不敢叫……你又做噩梦了。”

　　容嘉宁一愣，平静下来，问：“我又说什么胡话了吧。”

　　“没……听不清。”兰凛道，“让那个药罐子的大夫给你看看吧，身体会不好的。”

　　“没礼貌。”容嘉宁道，“上次还拜托人家巴夫人盯着我，这会儿就叫人‘药罐子’，让她听去可不得了。”

　　“不怕她。”兰凛道。

　　“我怕。”容嘉宁说，“财神爷你都不恭敬点，还想住大房子？住谁的呢？”

　　兰凛盯着她，面无表情地说：“你的。”

　　“……”容嘉宁一时无语凝噎，“好好好，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姑奶奶您随便住……”

　　“回去的时候一起。”兰凛说，“什么时候能走？”

　　“我哪知道？这才刚来，八字还没一撇，不过年前肯定回。”

　　“因为要和他们一起过年吗？”兰凛问，“姓常的和那个不知道姓什么的。”

　　“还要和你一起过……”容嘉宁疲惫地揉揉眼，再睁开时，兰凛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这就走了？容嘉宁无奈摇头，想想自己十四岁时，已经精成一条人精了，这兰凛倒好，虽说交代的事情办得妥帖，但与人交流真是无时无刻透露出稚童的骄纵。鉴于当年大街上捡到她时本是一个流浪的状态，容嘉宁忍不住反省，是不是自己这些年教养不得法，活生生给惯成这样。

　　不过乐温乡主从不轻易认错，思索半晌得出来的结论是：兰凛是土人，又在苗寨长大，汉话不熟练，从来都用短句，遣词造句更是务求直接简洁，少了那么多弯弯绕绕，自然就听着生硬，显得脾气不大好的样子。

　　容嘉宁浇了冷水脸，又多掌上几盏油灯，准备歪坐在炉火旁看看兰凛带来的小册子。然后炉火上的小壶像是烧开了水，“咕嘟嘟”地叫着。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容嘉宁揭开盖子，一股安神汤的味道扑了她一脸。她心头一喜，连忙倒了出来。这感情好，喝完至少今晚不会再做噩梦了。

　　她端起冒着青烟的碗在嘴边咂咂地喝了好几口，很有成就感地想，小丫头还是会关心人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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