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骂痴人时如逝水遇故人恍若隔世
话说四年前,九月。
公主阿殁奉旨前往边境洽谈,圆玦没人一起玩,就跑去段府散心。
那时候,段惊鸿已经去了边疆,她来段府只能找段惊羽。
不巧的是,段惊羽不在家。
她是偷偷跑出宫的,自然也要偷偷翻墙进段府。于是,段惊羽不在家这件事,直到她被他院子里的松枝绊了个趔趄,掀开门板后厚重的布帘,才终于发现了。
不过,虽然他不在,屋子里却有个女孩子在做刺绣。
“这位姐姐,惊羽哥去了哪里?”圆玦整了整身上的雪水和松针,窜进屋里问。
女孩子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温声道:“大公子应严先生之邀,去往润湖了。”
圆玦恍然大悟:“丰月要来了,我听说前两天润湖就解冻了,他俩倒是会玩。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清晨便出了门,我估摸着这时候该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严无觅的声音:“若真如燕渡所料,时机未到,我们如今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更何况还有个阿殁……”
走到门前,严无觅敛声,段惊羽道:“阿翎,谁在里面?”
唤作阿翎的女孩扬声道:“说是来找大公子的。”
“找我?”段惊羽被严无觅推着轮椅进了屋,严无觅取下他肩上袍子,抖落风雪,阿翎放下刺绣,上前去将袍子架在火炉旁。
“惊羽哥!……严先生。”圆玦跑上来道,“宫里闷死啦!二姐去了边疆,大姐又被软禁,三哥忙得很,快没人陪我玩啦!”
“你的弟弟妹妹们呢?”段惊羽接过阿翎递过来的热茶,捧在手里。茶水的袅袅热气背后,他一双素来冷淡的眼睛也被软化。
“我才不要跟比我小的孩子玩。”圆玦撅了噘嘴。
“胡闹。”段惊羽轻飘飘训斥了一句,一边严无觅蒙着黑纱,百无聊赖地翻看阿翎的刺绣。
“哼。”圆玦才不把段惊羽的训斥放在心上,只是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气鼓鼓道,“惊羽哥,你说大姐到底犯了什么错,才被关起来不给见人?”
段惊羽抿了一口茶,漠不关心道:“你若是被发现逃出宫,也会被关起来不给见人。”
被一下子戳到软肋,圆玦很是龇牙咧嘴了一阵子:“惊羽哥,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吧?”
“我是不会,严先生和阿翎则不一定了。”段惊羽道。
严无觅闲闲地在屋子里晃来晃去,此时正拿起段惊羽的藏品看,头也不抬:“我不日便要启程回边疆,没空去给别人嚼舌根。”
圆玦的视线转到阿翎身上,对方笑道:“我还不知姑娘名字。”
圆玦这才想起来,忙道:“叫我圆玦就行。”
“圆玦公主。”阿翎露出了然神色。
“你这么叫也没错啦,不过太长了,就叫圆玦,我不在乎称呼的。”圆玦摆了摆手,“不过阿翎姐,你做的这是七仪国的东西?”
“我是七仪人。”阿翎坦然道。
“哎,七仪都有什么好玩的?我从来没去过别国,你给我讲讲?”圆玦新奇道。
“七仪四季如春,蔬菜水果应有尽有,山川河流如画。”阿翎说着,犹豫了一下,却补充道,“可七仪也因此被邪魔所扰,到了夜晚,百姓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尽管如此,还是经常会有人被邪魔所杀。”
圆玦轻轻“啊”了一声:“怎么会……已经严重到此等地步了吗?”
“十几年前还不是此等光景。我记得十五年前一次地动之后,自地底涌出许多邪魔,他们的力量更强大,也更凶暴,有军队镇守的土地还好,若是零散的小村落,大多一夜之间被吞噬殆尽。”
圆玦随口道:“十五年前我还没出生,算一算我二姐——”
她猛地止住了话头。
就算再怎么大咧咧,她终归是皇室的孩子,知道有的话不能说。
她生硬地转了话题:“所以你才逃到朝华来了吗?”
阿翎悄悄看了一眼段惊羽,垂首道:“算是。”
段惊羽眼皮也不抬,自顾自将手中书插回书架:“阿玦,你这么赖在这里,莫不是觉得我不会赶你?”
她吐了吐舌头:“你赶啊,赶了我就告诉段伯伯,你金屋藏娇!”
这话一出,屋里的三个人都愣了愣。
圆玦握住阿翎的手道:“你屋里从不放人,这么漂亮的姐姐在这里,我却从没听说过,可见你是偷偷藏的了——阿翎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阿翎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面上还是一派温和的笑:“方才出门赏了会雪。”
“朝华的雪没得停的,以后你看久了,就不觉得新鲜了。”圆玦没多想,“你可别怪我打趣你,我惊羽哥其人,洁身自好就连普法寺的和尚们都自愧不如,不要说藏一个姑娘家在书房里了,他连姑娘碰过的手帕都能直接不要了。”
阿翎颇有些惊骇地看着段惊羽,对方咳了一声,刚想开口,严无觅发话道:“我方才进来时,见那一位的轿子停在府门口。”
不用他说全,“那一位”自然是能治圆玦的人物。她惊叫一声跳起来:“你怎么现在才说!”
“还不晚,段将军拖住了他,你还有时间跑。”段惊羽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她慌乱地披起外袍,匆忙就要往外跑,刀刻一般的唇线微微上扬,“只是回去之后,横竖是要吃教训的了。”
圆玦狠狠瞪了他一眼,人已经飞了出去,远远地撂下狠话,掷地有声:“段惊羽!你们俩都是一路的!等着瞧!”
这是她与阿翎的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是在皇宫里。段惊羽奉旨进宫商议边防之事,随身带的侍女就是阿翎。
阿翎没有资格面圣,只能在耳房里等待。宫里就算是下人待的耳房也极尽华美舒适,大冷天的燃着松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松枝的清香。
听说段惊羽进宫了,圆玦马不停蹄地赶来,却只能跟阿翎一起在耳房里捧着热茶等。
“阿翎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圆玦抱了个不伦不类的拳。
阿翎见是她,笑了笑,四顾一番,开口道:“圆玦。”
圆玦高兴她叫自己名字,蹦到她身边:“上次见的刺绣,绣得怎么样了?有没有送给惊羽哥?”
阿翎歪了歪头:“为什么……你会觉得那是送给他的?”
圆玦卡壳了:“我……这……诶——?你们不是,不是……”
不是互有好感吗?
还是说,从头到尾只是她一厢情愿地拉郎配?
阿翎别过头去,圆玦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温温柔柔地说道:“你误会了。我不过是他捡来的一个丫鬟,哪里敢想那许多呢。”
圆玦听闻此言,想到那些从七仪传过来的话本子的内容,多情公子与苦命丫鬟,日日相对暗生情愫却囿于身份地位的差距不能长相厮守,最终公子娶了名门小姐,丫鬟郁郁而终……
她的心中忽然莫名涌上一股豪情,一拍胸脯道:“什么丫鬟主子,惊羽哥就算娶一根木头,父皇都不会说什么,旁人又怎敢嚼舌根?”
阿翎还是坚持道:“是你误会了。我们本就没有什么的。”
“你可是我有记忆以来见过的唯一一个能近惊羽哥身的姑娘!啊,我不算,我跟他是亲戚。”圆玦摆了摆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惊羽哥都快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婚配!你知道段伯伯有多着急吗?”
她握住阿翎的双手,情深切切:“怕是再拖下去,段伯伯就要硬给他相亲了!”
阿翎疑惑道:“那又如何?家主人爱子心切无可厚非,选的主母也一定是极好的。”
“不!”圆玦哀嚎道,“你知道段伯伯心中的儿媳妇是谁吗?”
“不、不知道……”
“殷家的大小姐!”
“听闻殷姑娘——”
“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不管外面传殷小姐有多好,只一点,就万万不能让她嫁给惊羽哥!”
阿翎被她激动的神情弄得不明所以,就见她鬼鬼祟祟地贴近阿翎的耳朵,轻轻说了几个字。
阿翎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低语道:“原来是这样。家主人不知道吗?”
“这种事怎么能传到段伯伯的耳朵里!而且他中意殷小姐中意得紧,平日里儿子做什么都不管,就只有每月一次,会逼惊羽哥去跟殷小姐喝茶。”
阿翎感同身受地烦恼了起来,与圆玦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听闻,有人在说我的坏话?”门口忽然传来段惊羽的声音,二人抬头去看,他刚从御书房出来,被风雪一吹,脸色白了几分,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却给俊美得锋利的五官添上了一抹人间烟火气。
圆玦反应奇快:“没说你坏话,我们在——在夸段伯伯对你好呢!”
段惊羽凉凉地看向阿翎,被看的人下意识捏紧了袖边,垂下头。
圆玦以为她在害羞,忙用脚尖踢了踢她:“怎么不说话了?”
阿翎摇了摇头,重新抬起头来时,脸上还是那副和软的笑。
听故事的王子公主们七嘴八舌地发问:“四姐姐,你跟阿翎姐偷偷说了什么呀?为什么殷家小姐不行?”
盛玖也插话道:“我听闻殷家小姐的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又温柔贤淑,知书达理,为何……”
圆玦叹了口气:“这事说来也是个奇闻,要不是我正巧撞见,还以为这是一桩天赐的姻缘呢。”
她抓耳挠腮了片刻,终于还是想到了怎么跟弟弟妹妹解释:“她有喜欢的人了。”
“只是这样?”盛玖怀疑道。
“不只是这样……”圆玦又叹了口气,“她喜欢的,是个女人。”
众小孩稀稀落落“哇”了一声。
皇家人对这些知道得多一点,细想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但要是就因为能接受,就眼睁睁看着段惊羽被戴帽子,这又是不能忍的了。
“后来呢?后来殷家小姐怎么样了?”七皇子问。
“后来凌嘉城破,我被关在牢里,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不过她喜欢的那个人很强,应该可以护着她逃出生天。”圆玦唏嘘了一阵,“当初我要是坚定一点,把他俩硬凑到一起,后来阿翎姐也就不必死了。”
“阿翎姐……是怎么死的?”盛玖按捺不住好奇心,终于还是矜持地问了出来。
圆玦想起这事就眼眶发红:“她是自戕死的。那天我没亲眼目睹,但听说这件事之后赶到段府,就见惊羽哥的屋子里满地是血,惊羽哥就那么待在屋子里,动也不动,我叫了他一声,他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一片茫茫然,对我说,‘救她’。”
“我当然救不了她!”黑暗的隧道里,圆玦深陷入当日的记忆中,满心满眼都是刺眼的血迹,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我又不是神医,我能有什么办法?后来他不知用什么秘术,把阿翎姐的尸体缝起来做成了傀儡相伴左右,除了没有体温、没有意识之外,看上去和阿翎姐一模一样。但他这又是何苦?人活着的时候不对她好一点,死了反而到哪都带着走,哪有这样的?”
年纪最小的宝珑已经开始轻轻抽泣:“为什么他们不能在一起……”
“是啊,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我也想问为什么?”圆玦提高了音量,“惊羽哥那么聪明一个人,唯独在这件事上,跟个傻子一样。”
密道里愁云惨雾,气氛被刚刚的故事搅得灰暗极了。圆玦自知失态,绞尽脑汁要让弟弟妹妹高兴起来,却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只能干巴巴道:“我、我们走了多久了?”
“还算快。”前方忽然传来陌生的声音,几人背后同时一寒,又一松。
“是惊羽哥派来的人?”圆玦大着胆子问。
“还能有谁。”对面嗤了一声,“跟上。”
火折子被点亮插在一边,几人这才看清,前方的密道已经快到尽头,因此变得敞亮起来,一排阶梯连通上方光团,看来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
几人灰头土脸地爬出密道,圆玦回头就要对接头人道谢,刚张开口就被镇住,忘了该说什么。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少年人!
圆玦平日里见的也都是好看的人,但都不及他。她也说不上来这个人到底哪里好看,但就是怎么看都舒服。
不仅如此,他的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莫名熟悉。
她失神了片刻,盛玖悄悄推了她一把才把她唤醒,回过神来刚要弥补,就见那少年人已经回过身去,俯身关上密道的门,竟是半点也不想搭理他们一行。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惊羽哥有没有说什么?”圆玦欲盖弥彰地挑起话题。
少年人冷清的眸子往她那边转了微小的角度,连说话声都是带着冰一样的冷淡:“跟我走。”
看年纪,他怕是与圆玦同岁,举手投足间却洗练干脆,如一只训练有素的雪豹。
圆玦一行人默然无声地跟着他,在雪地上走出一长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走了许久,圆玦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位……请问怎么称呼?”
少年人头也不回:“泣珠公主侍卫,灰衣。”
插入书签